“去年以來,他與荷蘭人多有衝突,聽說他想要招安,但朝廷似乎並無多大誠意。他也只得個海寇的命。”
李國助說完仰頭喝了一口,韓斌當然是附和他,口中道:“李公子說的是,就憑他鄭一官也想要當官,差得遠了。”
“二當家此言差矣。”
韓斌一看,又是陳新,這人昨日一番忽悠,慷大家之慨,讓人人分了賞銀,又親自動手安葬了幾名喪生的水手,全船人對他佩服不已,連看他的目光都大爲不同,韓斌對當初給他斑鳩銃後悔不已,否則這人怎能因爲格殺兇手而地位高漲,同時心中憤怒,自己在船上與這些人相處數年,從未如此得人心,他一個財副,區區二十天,就已經取得和自己一樣的地位。現在自己附和一句,他也要來反對一下,不禁氣不打一處來。
“那陳賬房有何高見,即便是淨海王,朝廷當年招降也是假的,朝廷眼中何時把我等海商放在眼中過。”韓斌故意以賬房稱呼陳新,便是提醒李公子,此人不過一個算賬的。而他提到的淨海王汪直,也是招安後便被胡宗憲毀約殺死。從此海寇往往拼死力戰,給當時的戚繼光和俞大猷增加許多麻煩。這事凡是海商都是知道的。
陳新不慌不忙道:“二當家所說是嘉靖年間,朝廷確實沒有安心招安,但現在是天啓七年。”
韓斌怒道:“天啓也是他朱家天下,又有什麼不同。”
李國助也靜靜看着陳新,看他能說出什麼。
“嘉靖年間,九邊相對穩固,又有戚少保和俞大遒這樣的猛將,自然不屑於招安一個海寇,萬曆四十六年,奴爾哈赤以七大恨起兵以來,大明在遼東節節敗退,此次新奴酋再攻寧錦,威逼神京,西南又有奢安之亂未平,這兩處已讓朝廷應接不暇,你說若此時這位鄭一官再在福建鬧起來,朝廷會如何辦?”
韓斌呆一呆,還沒想好如何回答,陳新已經繼續講道:“若是條件合適,朝廷便會真的招安,此人既能讓李公子這樣的人傑如此看重,定是十分精明之人,手上又有如此強悍的實力,一旦他受招安成爲大明官軍,必定勢大難制。”
李國助終於皺起了眉頭,鄭芝龍此人他十分熟悉,一表人才,精通閩南語、荷蘭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日語,受過天主教洗禮,也拜媽祖、佛主,甚至會彈西班牙木吉他,與各方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爲人很精明,臉皮也很厚,如果真成爲官軍,應該是很能混的。宋聞賢看着陳新,左手扶着美髯,若有所思。
韓斌兀自不服:“官軍又如何,老子殺過的官軍。。。”
黑炮咳咳兩聲,韓斌纔想起宋聞賢這位官方代表還在這裡,雖說是一路的,但背後都是官面的人,面子上總不好看。
宋聞賢眯着眼,當着沒聽到。陳新乘機打壓:“此處都是自己人,二當家說說不妨,若回到大明,卻要慎重一些,不要惹出無謂的煩惱。”
黑炮道:“陳兄弟此話有理,二當家可要把嘴把嚴一點。”
疤子這幾日正看韓斌不順眼,也說道:“原來二當家還殺過官軍,這抓住了可是要殺頭的。”
韓斌氣得滿臉通紅,黑炮和疤子一樣殺過,說起他來倒是義正言辭,又不好發作,李國助看看幾人,笑着給韓斌敬了一杯酒,算是讓韓斌含混過去。
李國助心中其實還在想着剛纔陳新的話,自汪直之後,鮮有海寇招安,一是明朝廷對海寇一貫的強硬政策,二是海寇本身對明朝廷的疑慮很重,偶有招安也是互相防備,不能長久,所以他一直也認爲沒有這種可能,現在陳新卻指出大明主要威脅是北方的後金,對海寇極可能改爲寬鬆政策,自己遠在倭國的,也不用招安,但一旦鄭芝龍招安,自己再找他算賬便頗爲不利。
李國助對陳新拱手說:“陳財副方纔的話發人深省,若依陳財副之見,我該當如何對付此僚。還望不吝指點。”
陳新裝着不是太明白的表情,看看宋聞賢,宋聞賢頗解人意,跟陳新解釋:“陳兄或許不太清楚此中曲折,這鄭一官按說是李公子的義弟,以前深得李公子先考的器重,但爲人不堪,乘着李公子在倭國處理先考的後事,吞沒了李家外地資產,進而在福建外海稱霸一方。”
李國助恨恨道:“吞沒財物不算,此人擔心我的報復,多次遣人潛回倭國,試圖暗害於我,又在福建攔截我的船隻,我與他已是不共戴天。”
陳新知道李國助說的多半是實話,鄭芝龍在天啓五年突然崛起,一年前他也不過是荷蘭船上一名通譯,通過吞沒李旦財物和接收顏思齊勢力後,成爲福建外海最強的勢力,當時他不過二十一歲。因爲他有個老婆姓嚴,所以有人猜測他是顏思齊的女婿,當然也有惡毒些的,就如疤子剛纔說的,顏思齊有龍陽之好,鄭芝龍是靠着男色得到器重。但李旦在笨港的財貨才應當是鄭芝龍最大的收穫,李旦經營數十年,以他東亞最大海商的能力,笨港的資產至少有數百萬銀兩之多,可惜都讓這個陰謀家奪走了。拿了人家東西總是擔心別人來要,這鄭芝龍爲了不再擔心,派人來對付自己的義兄,也是情理之中。
陳新想着數百萬兩白銀,幾乎要流出口水來。好容易把口水吞下去,一本正經的看向李國助說道:“如此不義不孝之徒,人人得而誅之,能爲李兄稍盡綿薄之力,是我的榮幸。”
韓斌無限嫉妒的看着陳新,這人靠着兩張嘴皮子,一路抽混打科,在船上隨時和水手吹牛打屁,上到宋聞賢,下到煮飯的廚子,誰都能說半天,這李國助見多識廣,居然也被他幾句話引得如此關注。
陳新想了想措辭,開口道:“李公子,我們首先確定一個問題,你的目標是報仇還是要成爲最大的海商?”
李國助猶豫一會,終於道:“報仇。”
“報仇便是取他性命或奪回財貨,眼下我先說說李公子和鄭芝龍的優劣之勢,若是有不妥處,請李公子見諒。”
李國助亟不可待:“陳兄請說。”他此時稱呼已經變爲陳兄。
“李公子所依仗者,一是令尊在倭國留下的資產,以令尊多年經營,也不會弱於笨港多少,二是在倭國的地利,李公子的力量在倭國遠強於鄭芝龍。他鄭芝龍一千條船,能開來倭國的不過幾十條。而李公子的劣勢也是兩個,第一,缺少貨源地,第二,在福建的勢力不能與鄭芝龍相比。”
李國助邊聽邊點頭。
陳新接着道:“鄭芝龍的優勢有三,其一,福建海外衆寇雲集,他既有吞沒的資產,又有得自顏思齊的船隻人馬,眼下衆寇推他爲主,勢力遠遠超過我方。其二,他佔據的福建外海是貿易重要的貨源地,良港衆多,不做倭國貿易也可以與南洋交易,還有爲荷蘭、英國、西班牙、弗朗機等國做貨物中轉,仍然能賺到大筆利潤。其三,便是靠近大明,以大明如今的形勢,招安的可能是存在的,一旦招安後,便成爲大明官軍,若他交際官紳,得到大明官方的支持,再統合各部海寇,就是一個亦官亦盜的集團,李公子你想想,既有貿易利潤,又有自己的大批人馬,還有大明官方的支持,這樣的對手怎麼對付?”
李國助眉頭緊鎖,若真出現這種情況,鄭芝龍就是下一個淨海王,而且比淨海王還要可怕,陳新原來的時空鄭芝龍正是這樣一個存在,當然其中的過程要曲折得多,鄭芝龍招安後,原本的手下都脫離他和他開戰,打了八年才一統江湖。但現在的李國助無法知道這些人會跟窩裡反,根據眼下的情況,出現陳新所說這種形勢的可能是有的。
忽然他眉頭一展,笑着站起來道:“陳兄抽絲剝繭,說得明白,雖是意猶未盡,但今日各位遠來辛苦,便都到別院早些休息。”
韓斌黑炮等人有點愕然,說得好好的,怎麼突然又要叫休息了,但李國助既然已經站起來,也只好起來告辭。宋聞賢和陳新都知道李國助是怕人多耳雜,定然還要另外來單獨找陳新的。
李國助送他們到門口,對自己的一個隨從道:“你安排宋先生和陳兄他們到別院休息,受傷的人也安排在那裡。”
那人答應了,李國助又對幾人道:“幾位就先到別院休息,但別院住不了許多人,除傷員外,其他人都最好留在船上,以免倭船的事流傳出來。”
黑炮答應道:“李公子放心,這是我省得,我下船前就吩咐好了,晚間我也在船上,不會讓人溜出來。”
陳新等一起施禮與李國助道別,那新右衛門一直緊跟在李國助身後,手隨時放在刀柄上,看來李國助所說的刺殺確實有過。
一行人跟着那個李家的隨從來到另一處院落,是個兩進的院子,外進八間屋,二進是六間,幾名傷員都住在外進,二進就安排的宋聞賢等領導。幾名侍女還在屋中忙着整理被褥。
四個重傷員和幾個輕傷員都運到了這裡,重傷員中有一個肚子被刺破的,撐着到了這裡,已經到了彌留之際,被竹片炸壞眼睛那人傷口也化膿,估計難以活命。兩個斷腿斷手的好一些,陳新堅持用開水把棉布消毒後再包紮,使得他們傷口沒有太過惡化,今日到私港後李國助派來一個大夫,配了些藥,可能能活過來。
陳新找來一名侍女,讓她把棉布用開水煮過再晾起,準備明日給那兩人換,那眼睛受傷的人一直在屋中哀嚎,大家聽了都有些不是味道,總要讓人想起那日的血腥。
宋聞賢等那侍女離開後,拉過陳新到一邊,低聲道:“陳兄弟,這李公子的先考是李旦,在這倭國是有名的人,若是能得他相助,你以後做海商可有許多便利。”
陳新知道他提醒自己要好好幫李國助出主意,也是好心,笑着答應了,他也問宋聞賢:“宋先生,看這意思,我們是不到長崎了?就在五島就要把貨交了麼?”
“是,我們的船沒有朱印狀,李公子雖是舊識,但這東西也是不願借的,我們貨給他,他賺一些,我們賺一些,也省事。”
“每次都是如此麼?”
“都是如此,這處私港到長崎不過半日路程,他就要賺去一截,不過誰叫他有朱印狀呢。”
陳新想想道:“那朱印船上不是有朱印狀麼。”
宋聞賢笑道:“那上面寫了船主姓名,長崎奉行的手下人應當都是認識這些船主的,我們去了跟人家如何說?”
陳新聽了笑笑,他也是隨便一問。
宋聞賢看看周圍,神神秘秘問道:“陳兄弟,那朱印船上的貨物清點過沒有?”
陳新看他模樣,已經猜到他要說什麼,也壓低聲音:“船艙中狹小,只是大致猜的,別人問我我都說無法拿出來點數,反正品種就是胡椒、龍誕香、乳香、絲綢有一點,還有些沒見過的布。”
宋聞賢點點頭:“朱印船上的貨,也是李公子買,這倭船賬簿我那日便已經扔了入海,現在是沒有的,都是由你來做,陳兄弟若是做得好,你自己做海商的本錢都可以掙出一半來。”
陳新知道宋聞賢意思,就是要讓些價給李國助,然後陳新做個假帳,他與陳新兩人吞掉部分貨款,陳新看他說的直白,也毫不臉紅:“宋先生放心,我省得如何做,到時少不了先生一份辛苦錢,只是點貨時還要先生在場,以封他人之口。”
“自然,我估計李國助還要來找你,若是方便,到時你可以先與他說好這事。若不方便,就由我去找他。”
陳新一邊點頭一邊看周圍,這宋聞賢看着斯文,其實也是一肚子壞水,難怪他學啥好學問都是落個道不清。兩人一路貨色,幾次試探後已經狼狽爲奸,最妙的是現今這兩個管事的都不是貨主,正好勾結起來。
而此事宋聞賢一人做不了,必須陳新這個財務配合,陳新一個人也別想獨吞,必須宋聞賢這個挑頭的來封他人之口,陳新不知道趙東家臨終到底跟宋聞賢說的什麼,當日其他人都在悲傷的時候,宋聞賢就首先尋到倭船賬簿,並扔入海中消滅了證據,然後又在海島上說當初曾在趙東家面前爲自己美言,跟自己拉近距離,如果宋聞賢在趙東家受傷的短短時間內就已經計劃好了今天的收入,那他的心機其實遠在自己之上。
陳新見到盧驢子從一間屋子走出來,他當時右膀子捱了一刀,不算重,也一起送來了這裡,陳新正打算過去,旁邊宋聞賢卻突然又問了一句:“陳兄弟你說鄭一官招安做官軍有許多好處,你爲何自己不弄個官軍噹噹呢?”
陳新愕然轉頭望着他,喃喃道:“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