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艘柴水船載着八名水手靠在了岸邊,本來福船有兩艘柴水船,朱印船一艘,那日接舷時撞壞一艘,就剩下兩艘,兩艘小船跑了兩趟,運上去十一名船員和九具屍體。死去的九人中,只有三個知道老家,都要火化,其他六人便就地安葬。
朱印船拋錨停在海岸不遠處,福船上留了近二十人,陳新讓黑炮等人用竹竿掛上衣物,搭了些假人放在甲板上,在稍遠點的地方戒備。
陳新、疤子、宋聞賢、朱國斌、王足貴、黑炮都在十一人中,還有一個精神恍惚的老汪,他堅持要陪着大當家的屍身,上岸後衆人便拿着斧頭到一處山丘砍伐木柴,天氣炎熱,大家都是赤裸上身,只有宋聞賢不顧汗流浹背,仍然穿着衣服,朱國斌拿了大斧頭對着一棵樹猛砍,其他人拿着短柄斧,砍些小點的樹枝。等到朱國斌砍倒一棵樹,就上來兩人擡着往海灘走去。
“譁”一聲,又一棵小樹被砍倒,宋聞賢對陳新道:“陳兄弟,我們兩人擡這株如何?”
陳新點頭答應,跟宋聞賢一起擡着往海灘走去,宋聞賢身體單薄,年紀又大些,擡着很是費力,停了兩次才擡到沙灘上,陳新讓宋聞賢稍稍休息,去找塊石頭架起,用短柄斧開始砍截樹枝,此時老汪在遠處守着幾具屍體,附近海灘便只剩下他兩人。
宋聞賢衣衫全透,坐在原地不停搽汗,坐了一會後,看着陳新忙碌,口中問道:“陳兄弟方纔一番話,盡得人心,不知以前家中是否有人爲官吏?”
陳新當然不能說當過辦公室主任,一邊砍,一邊笑着道:“先生說的哪裡話,我家中都是行商的,從未出過官吏,我也只是憑着良心做事,沒想過什麼得人心。”
宋聞賢感嘆一聲:“那陳兄便是天生口舌便給,我便不成了,家中雖是出過舉人,到我這輩,便只得替人做些押貨之事,真是對不起先祖。”
“宋先生文采斐然,定是中過功名的,爲何願出海做這兇險差事?”
“說來慚愧,確實中過秀才。”
“那爲何宋先生不繼續考個舉人?”
宋聞賢搖頭道:“在下得中秀才,便出門遊歷,途經河南山東等地,所見都是連年旱澇,一路耕地荒蕪,蒿草人高,農村人家只餘十之六七,少者十之三四,想那朝廷諸公,地方父母,皆是科舉高中之人,卻爲何不見孔孟所言之盛世。”
陳新聽他說及敏感言辭,微覺奇怪,按理說這宋聞賢一路表現得頗爲圓滑,絲毫不像個交淺言深的人,不由停下來,反問他道:“那宋先生是否覺得孔孟之道無可學之處?”
“倒不盡然,於身或是至理,但卻未必有用於國,現今執異議者也衆,是以我又遊歷泰州,學習陽明心學。”
“那宋先生又有所得?”
“非也,不論理氣之說還是心即理,都不是我要找的,萬千百姓,衣食住行,林林總總,紛紛擾擾,世間萬象是否一個理字道得清,道得清又是否做得來。我或許是天分太低,道不清也做不來。心灰意冷,也不願再去學些道不清的東西,但苦於無錢吃飯,乾脆作了個幕士,這纔來了這船上。”
陳新看他流汗太多,遞過剛打來泉水的水壺,一邊說:“這些東西或許只有陽明先生這樣的天才才能明白,宋先生何必執着如此。便如這火銃,我只需提出要求,百步殺人,至於如何鍊鐵鍊鋼、打磨銃管,是工匠的事,我就不需要懂。”
宋聞賢猛灌幾口山泉,呵呵笑道:“陳兄總能說出些不同的道理,現今大當家一過,陳兄以後有何打算?”
陳新道:“現在還沒想,等回了天津再看,如果還是走海,到時還要請宋先生多多照看。”
“陳兄弟文武雙全,定非池中之物,他日一飛沖天之時,請陳兄照看纔是。爲兄有一句話不吐不快,當日上船之前,大當家曾請我考校陳兄,可知我如何跟大當家回話。”
“不知。”
“我對大當家說,陳兄弟確是讀書人,卻未必中過秀才,但爲人可靠,心思靈巧,做事沉穩,可堪大任。”
陳新訝然道:“宋先生太誇獎了,但爲何說我未必中過秀才?”
“無論陳兄弟有沒有中過秀才,我也當陳兄弟是好友,在此不妨提醒陳兄一二,陳兄雖識得許多字,但以陳兄用筆的手態,不像長期用筆之人,我看大當家也早有所懷疑,後來陳兄與我互道姓名時,未說自己的表字,凡中過功名者,鮮有無字的。”
陳新確實沒想到這些,這便是自己習慣上的硬傷,而宋聞賢專在這個沒有旁人的地方講,可見並無惡意,苦笑着對宋聞賢道:“多謝宋先生提醒,在下身世確有難言處,不便相告,若是還有什麼錯漏,請先生一併指出。”
宋聞賢接着道:“後一日,我與你在艙中點貨時,曾說‘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智’,是我故意說錯的,此語其實應當是‘友直,友諒,友多聞’,出自《論語.季氏篇》,陳兄若是考過秀才定然應當讀過,但陳兄並無詫異之色,由此可見陳兄這秀才。。。”
陳新心中暗暗嘆氣,表字還可以編一個,這些東西就沒辦法了,自己總不能把這時代的科舉教材背下來,看來以後還是不要亂冒充讀書人的好,免得漏洞太多,這段日子相處下來,接連被大當家和宋聞賢識破,也不敢再小看古人。
拱拱手對宋聞賢道:“多謝宋先生了,宋先生對大當家的回話也是用心良苦。日後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只要先生一句話,在下絕不推辭。只是宋先生從上船便對我關照有加,不知在下是如何入了宋先生法眼?”
宋聞賢笑眯眯的,抹一把臉上的汗水:“陳兄弟謙遜好學,善與人相處,才思敏捷,武可上陣殺敵,文可識字算數,或許其他文人眼中都是微末之技,但爲兄恰恰認爲都是經世致用之學,這個世道,光會吟詩作賦有個屁用,以後若爲兄無錢吃飯,來投靠老弟你的時候,還望記得爲兄纔是。”
陳新看着眼前這個笑眯眯的中年人,感覺似乎有點喜歡上了這個有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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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人用了兩個時辰,砍好了柴火,架成三堆,又在山丘上用了一個時辰挖好六個坑,因刻字確實太耗時間,陳新請宋聞賢用毛筆在六塊木板上寫了墓碑,十人一起動手將六具屍體入土爲安,死得最慘的那個是被鐵彈打成碎片,衆人用一段白絹草草包成一團,也放進坑中埋好,陳新收買人心,裝就裝到底,挨着給每人磕個頭,口中喊着:“兄弟上路了!下輩子投個好人家。” шшш● ttκΛ n● C〇
其他人也學着陳新跪了,送每位水手上路,宋聞賢沒有跪,拜了一拜。
這邊收拾完,幾人又到海灘將趙東家和憨勇等人的屍體擺上柴堆,在柴堆上灑上些桐油,老汪跪在沙灘上呆呆的看着他們忙碌,疤子拉了他幾次也不起來。
這老汪平日沉默寡言,其實心地還不錯,但這種人最愛鑽牛角尖,陳新心中有些擔心,便走過去對老汪道:“汪大哥,你也別跪着了,人死不能復生,天津還有夫人和小姐需要照看,你要是急壞了身子,沒把夫人和小姐照顧好,日後見了大當家你如何跟他交代?”老汪一聽到夫人和小姐幾個字,身子輕輕抖了一下,迷濛的眼睛中開始慢慢恢復些神采,口口喃喃有詞。
疤子佩服的看陳新一眼,看到老汪總算有點反應,有過來扶老汪,老汪跪了一天多,膝蓋無法打直,陳新等幾個人過來架起他,放到一塊大石上坐下,陳新把他放好後又對他道:“老汪,你記着,大當家雖然走了,但他走以前給你安排了兩樣事,你要做好了,不然到時他要責罰你的。”
“啊,大哥給我安排了啥事?”這是老汪兩天來說的第一句話,他兩天如同蒼老了十歲,又滴水未進,嘴脣全部乾裂,聲音也是十分沙啞。
“大當家走之前告訴宋先生,其他人他不放心,一定要讓老汪把他的骨灰帶回天津,然後照看着夫人和小姐,直到他們百年,到時你才能跟他們一起去見大當家。”
宋聞賢也幫腔道:“是啊,我親耳聽見的,大當家吩咐說要你一定做到。”
“好,好,大當家安排了,我老汪一定做到。”老汪雙眼中散發出神采,從陳新的描述中,似乎大當家只是出了遠門,安排他招呼好家中事情,他以後的人生就是要照顧好夫人小姐,然後等着大當家回來。疤子等人都佩服的看着陳新,他們都勸了老汪一天了,絲毫沒有效果,這陳賬房三言兩語就搞定。趕忙拿來水壺和蒸餅給老汪,老汪口中喃喃有詞,一邊吃一邊唸叨着。
一支火把將四堆柴火挨着點燃,三人的屍體在慢慢焦黑,疤子等人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口中邊哭邊大聲喊着:“大哥,昇天做神仙了,要記着保佑我們啊。疤子下輩子還跟你出海。”
火光中陳新嘴脣微動,用自己才聽得到的聲音輕輕說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