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王廷試憤怒之下,沒有參加接風宴,直接到了尖館住宿。朱萬年自知理虧,晚間備好儀金拜訪,這在明末時候也是慣例。明初朱元璋設定的接待費大概是幾錢銀子,明末就不同,巡撫過境的話,接待費一般要三百兩上下,儀金則沒有定則,府一級至少要給到五百兩以上,而出差最好的理由就是上任和公差,即便不是自己的轄區,當地官員也會用心接待,以備來日有用。所以大官乘着這些機會,依次過境收入不菲,這也是呂直當年上任堅持要走陸路的原因之一
王廷試沒有給朱萬年難堪,明代地方機構十分單薄,地方官執行朝廷政策很大程度上需要依靠縉紳和族長的支持,王廷試爲官多年,很清楚其中的爲難處。儀金收了之後,朱萬年又請他出去消遣,當然就沒帶上陳新一衆武夫。陳新等人也不願出去,萊州城內處處充滿敵意,他安排中軍衛隊輪流值守,渡過了這個無聊之夜。
第二日衆人便趕到平度,這裡的東門和北門依然有文登營駐紮,便是盧傳宗的戰兵第一總,這裡對他們就十分安全。這裡的知州姓楊,是新來上任的,原來的官員大多被亂兵斬殺,吏目則大多是原來那些。經過兵亂之後,這些吏目大多被文登收買,各自都得了好處,那知州剛來,完全兩眼一抹黑,戰亂之後千頭萬緒,吏目又刻意欺瞞,所以他現在實際沒有多少實權。
這個知州也頗爲精明。很快察覺當地形勢的複雜,既有戰亂後無數的流民。也有大澤的羣匪,還有文登的駐軍,而民間爭地來州衙告狀的漸漸增多,其中便涉及到登州總兵的勢力。而他剛上任不久,就有文登的人來拜訪,送上了厚禮,他便知道是陳新要佔平度的好處,當然他只認爲是陳新自己要當大地主。
從他的角度來說。文登屯堡能吸收大批流民,減少流民鬧事的風險,文登的人也能給他不少好處。另外便是,登萊一地剛剛經過兵變,無論他願不願意,武人的地位正在上升。朝廷內憂外患,如果登萊再有兵亂。地方官是第一個遭殃,前面的孫元化、王徵、宋光蘭、吳維城被緹騎盡數逮拿,現在還在詔獄關着,便是最好的例子。
想通這點後,他便睜一眼閉一眼,只盼着文登的人不要鬧得太出格。
王廷試過境。是一個給下屬表現的大好機會,他領着王廷試看了州城外的施粥點,又進城看了重建的部分街巷,晚間爲王廷試接風,幾桌人光是餐費就用了三四十兩。又請了當地青樓中的紅牌歌舞,也算拉動了當地消費。席間知州大人對陳新十分客氣。陪同的當地縉紳不多,他們對文登軍官極盡奉承,特別對耿仲明點頭哈腰,與萊州的趾高氣揚形成天壤之別。
陳新吃過接風宴,推了晚上的青樓活動,先到北城抽查軍務,代正剛等人全體陪同,按慣例檢查了訓練記錄、崗哨、戰後總結記錄彙總等等,例行公事走完後,結果讓陳新比較滿意,畢竟第一總是老部隊了,堪稱文登的精銳。上次身彌島遭受了一些損失,這次登州之戰就被安排做相對輕鬆的任務,基本沒有受到損失,其他部隊也得到了磨練,陳新對當時的調度還是很自得。
檢查完畢後陳新回到東門甕城,特意給士兵加了宵夜,所有士兵興高采烈,陳新抽了時間巡視營房,與士兵見見面,說一些激勵的話,利用一切機會強化自己對軍隊的影響力。
這邊忙完又見了莫懷文,詢問了近期屯堡設立的情況。莫懷文回報說一切準備就緒,大部分屯堡已經武裝起來,他也找好了一南一北兩處典型,隨時可以動手。陳新叮囑他最近放緩設置屯堡的速度,避免鬧出大事,莫懷文知道陳新要上京,連夜回去修改計劃。
快到子時的時候,陳新才閒下來,他揉揉自己的腰,頓感痠痛,一陣陣疲倦襲來,騎馬顛簸一整天確實讓人疲倦,王廷試倒是坐轎子,但連累着陳新不能走快。見了兩地官員接待的陣仗,才知道爲何王廷試要提議走陸路,心中不由有些後悔聽了王廷試的忽悠,早知如此就坐船去天津。
陳新活動一會後長嘆一口氣,然後對王碼夫問道:“周世發他們到了沒有?”
“已經到了一刻鐘,方纔大人在見莫懷文,屬下沒有通報。”
這幾人最近在萊州府活動,陳新特意通知他們到平度見面。正要讓王碼夫帶他們進來,陳新又想起一事,對王碼夫問道:“最近吳堅忠有沒有報來什麼?”
王碼夫記心甚好,馬上就答道:“他報了兩次,都非急報,主要說張東和秦榮兩人在登州行動中有私吞錢財的行爲,其中張東似乎還有姦淫行爲。戰後在萊陽和平度幾次清除行動中,這兩人及其屬下也從土匪處收受賄金。”
“是兩人一起吞沒的,還是分別的行爲?”
“是各自私吞的,兩人之間仍有些紛爭。”
陳新點點頭,“周世發呢?”
“兩人分別給了周世發以分潤,吳堅忠打聽不到數額,大致估計在三千兩上下。”
陳新嗯了一聲,站在大帳中間出神,王碼夫等了好一會都沒有聽他吩咐什麼,低聲提醒道:“大人,要不要把情報局也加入軍法官?或是告誡他們一下。”
陳新失笑的搖搖手,淡淡道:“讓他兩進來吧,還有宋先生也一起叫來。”
片刻後宋聞賢當先進來,然後是周世發和張東,陳新待他們行過禮,微笑着招呼他們坐下,王碼夫和海狗子給他們奉上茶後,自己找凳子在外圈坐了。
陳新掃視一眼後。微笑着開口道:“軍隊打完仗可以休息,咱們卻休息不得。世發和張東還要辛苦一下,繼續把萊州局勢穩固,不過今日是說說京師的事情,最近京師有沒有什麼大事?”
周世發早有準備,拱手回道:“建奴撤走後,京師大體平穩,朝官仍是在糾纏大淩河之敗和登州之亂,孫承宗和孫元化是被參最多的兩人。孫承宗自己也上了請罪摺子。”
宋聞賢對京師官場很熟悉,對陳新淡淡說道:“孫承宗是先帝帝師,又德高望重,估摸着皇上最多奪取勳位蔭賞,不會逮拿下獄。這老頭再次督師,兩年間請辭十餘次,如今總算能如願了。”
周世發贊同道:“張大會等人與宋先生所估差不多。孫承宗雖是東林黨,但一向在外督師,周延儒和溫體仁都不會咬着他不放。倒是那孫元化頗爲不妙,周延儒拼命吧徐光啓弄入了內閣,指望着徐光啓能一同出力,爭取救出孫元化。徐光啓是真想救人,周延儒則只是想減小孫元化罪過,以免他拖累自己。”
陳新最關心便是這事,對周世發開口問道:“孫元化在獄中說了些什麼沒有?”
“張大會從王承恩那裡打聽到一些,孫元化在獄中只承認自己識人不明。又說大人在文登大練私軍,強佔民田殘害縉紳。還說咱們逼迫遼兵過甚。想把遼兵造反的事情推到咱們頭上。”
張東低低哼了一聲,陰陰的道:“當時還是該一刀殺了,也省得他張口亂說。”
宋聞賢微笑道:“何苦動手殺他,溫體仁尚需用他對付周延儒。他在獄中只管亂說,朝中卻無人相信罷了,陳將軍、王廷試、呂直、耿仲明同聲只認他,不準攻擊叛軍和放叛軍進城都是他下令,證人無數,豈容他狡辯。朝官都知他是周延儒的人,他抵死不認,不過是想保住周延儒,無論他說什麼,大家都認爲是亂咬罷了。”
陳新雙手互握聽着幾人交談,此時沉吟着道:“他說這些自然是無人信,不過詔獄審過的,全部要記下來,皇上有沒有看過這些話?”
周世發和張東對看一眼,同時搖搖頭,宋聞賢又笑着插話道:“私下練兵皆是衛所軍戶,此事已在王廷試奏疏中提過。大人所慮者,不過是爭地一事,屬下卻覺得無需過慮。毛文龍死後,東江鎮從牽制建奴變爲牽制朝廷,更釀成登州之亂。有了李九成投建奴的前車之鑑,任誰亦不敢隨意對付各地掌兵大將,眼下咱們在旅順有一支兵,要是有人對付大人,誰不怕這支兵也投了建奴,如此就更不需擔憂了。”
陳新聽完赫然一笑,旅順確實有這個作用,以前在兵部罵崔呈秀之時哪有什麼勢力,現在家業越來越大,膽子似乎越來越小,無論從哪個角度,這次上京的風險也是極小,朝廷對各地大將的控制力正在降低。
他不由想到哪個祖大壽,對周世發問道:“祖大壽進不進京師?”
周世發稍稍回憶一下便道:“朝廷已經招過他兩次進京,不過他都以守錦州爲由推脫,屬下看他真是有些危險,一旦進京恐被逮拿,祖大壽自己也知道,如今他連寧遠都不回,一直呆在錦州不動彈。”
一聽祖大壽的反應,陳新不由微微搖頭,祖大壽算是當軍閥當明白了,絕不離開自己地盤,明目張膽的抗拒朝廷明令,如今朝廷也把他奈何不得。
從朝廷的角度看來,現在對祖大壽絕不敢逼迫,因爲他一衆親戚都在後金那邊,逼急了祖大壽極可能叛逃。大淩河之役造成遼鎮精銳盡喪,最後剩下的精銳也是祖家將,其中以祖大樂、祖大弼、祖寬等爲首,要是他們再投敵,山海關以北將無兵可守,所以最後也只能聽任祖大壽留在錦州。
陳新嘆氣道:“祖大壽投敵又逃回,這算是失節了,朝廷也是不敢處罰,咱們佔個地怎麼就那麼多人跳出來。”
宋聞賢三人都露出奇怪的表情,周世發問道:“大人爲何說祖大壽曾投敵又逃回?”
陳新收到的情報是三月傳來的,說是大淩河失陷,其中細節不多,陳新便按自己以前看過的歷史說了出來。
陳新看看三人的樣子,不解的說道:“不是投敵,那他如何逃回的?”
周世發翻翻自己的冊子,看了一會回道:“丘禾嘉上的塘報,說長山之戰後,他不甘兵敗,親自領兵夜襲建奴,恰逢祖大壽領兵潰圍而出,建奴大軍循環攻擊,他們力不能支,最後祖大壽藏於白雲山,待後金兵退後潛回錦州。”(注1)
陳新愣了半響,低聲罵道:“這樣也行啊,那何可綱是咋死的?”
周世發繼續道:“說是潰圍之前一日,大淩河糧食已盡,何可綱讓祖大壽突圍,以後好好報答孫閣老,他自己爲自己寫了祭文,戰死於大淩河。”
宋聞賢忍俊不禁,搖頭笑道:“在下倒覺得大人所說更爲可信,若祖大壽果真能突圍而出,還用等着建奴圍城半年之久,怕是早就突圍了,這何可綱之事,卻不好猜測。”
他說完又對陳新道:“大人您看,關寧軍這纔是強軍,連巡撫也只得幫着他們編假話,朝廷最後怕是隻能捏着鼻子認了。”
關寧連吃敗仗,軍閥之勢卻越來越強,大淩河衆將和孔有德等人投敵,使得關寧軍成爲了明金之間的中間力量,只要他們能守住寧錦防線,那兩邊會爭相來收買他們。
陳新在心裡嘆口氣,當軍閥原來也是有學問的,吃敗仗也能吃得這麼霸氣……
陳新等人第二日繼續啓程,進入山東的轄區,沿途各城依然熱情接待,青州和濟南府各地州縣的態度比之萊州還好,特別是見識過陳新搶糧食的青州知府,完全以下官禮節面見陳新。
原來的山東巡撫餘大成也被抓了,現在的是徐從治,登州之變比歷史上短了很多,這也使得原本會因此升官的許多人受到蝴蝶效應影響,比如謝璉、朱大典,原本他們應該是登萊和山東巡撫,現在徐從治上任就安安穩穩,他自然不會死在萊州,朱大典就沒有了機會,而謝璉更沒有登州之變的機遇,失去了臨危受命的復起機會。
王廷試不知道這些變化,他只是頗爲享受這段旅程,每晚都是接風宴,銀子收了一大堆,陳新也跟着吃了不少花酒。王廷試白天幾乎都是在馬車上昏睡,到了晚上住宿時又精神抖擻,繼續戰鬥。
這樣速度一直快不起來,直走了二十天,他們終於走到了天津,陳新筋疲力盡的回到這個古代故鄉。
ps:注1:《崇禎長編》:遼東巡撫丘禾嘉……吳襄等發兵夜襲敵營,適祖大壽亦以是日率兵一萬三千潰圍南出……大壽僅以三人匿白雲山……至戍時始潛赴禾嘉軍。未潰前一日,凌城食盡,副總兵何可綱語大壽曰:子可出慰閣部,我當死此,自爲文以祭,遂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