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海門的大門吱吱呀呀的打開,四個牽馬的人當先從幽暗的門洞中出門,發出的聲響很小,馬匹的四蹄上都裹着厚厚的棉布。
再出來七名手執弓弩的人後,張東從城門後顯出身影,對牽馬的幾人低聲吩咐道:“路上小心,如果路遇孔部哨騎,放棄馬匹走野地,只要是翻種過的地方,他們的馬未必跑得過人,到了山野你們就更安全,他們沒人受過你們這樣的訓練,總之明日天亮之前,必須把情報送到軍中……”
送信的四人同時點頭,張東仔細打量他們一眼,這些人都是行動隊和特勤隊的佼佼者,多次往來各地,對路途十分熟悉,孔部圍城之後,他們也曾經執行過類似任務。
但現在出城的危險依然很大,叛軍發動在即,路途上的伏路兵和哨騎會成倍增加,尤其是前往棲霞的兩人,更是危險。
他轉向長着齙牙的那名特勤隊員,對他說道:“齙牙你這組去棲霞,以你爲首,具體路線你自己定,我建議你不要直接穿過密神山和奎山。”
齙牙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他是山西鎮老夜不收,多次在冬季出入蒙古草原,對於危險早已免疫,上次在身彌島表現優秀,一旦擴軍,必定會升高職務,他咧嘴笑道:“咋走就不說了,反正明天一早把信送到。”
張東微微一笑,他知道這些人都是多次出生入死,一般不願將自己的具體計劃告知,特別自己並非是齙牙的上司,齙牙這種人歷盡艱險,也不會對普通上官真心佩服。所以他也不以爲意,對他來說,每一組只要有一個人到達就夠了,另外一個人是可以犧牲的,他們都不知道情報的具體內容,所帶信件都是些數字,要經過特定的書本對照,才能翻譯出原文,而且這次行動決不允許有人被活捉,否則他們的家人都將被處決,眼前這個齙牙也是在九月剛剛成親,屬於有家室牽掛的人。
“那祝各位一路順利,要是快的話,三天後咱們就又能在此相見。”張東對四人鄭重敬了個軍禮,四人按禮節回了,齙牙嘿嘿笑道:“總是能見的,不是在這裡,便是在英烈祠了,活着吃糧,死了吃香,老子有啥怕的。”……
兩邊城頭上垂下的燈籠沿着牆體緩緩移動,有如暗夜中飄舞的螢火。四人間隔十五步,在登州州城和水城之間的空地中穿過,四匹精心訓練過的戰馬套住了嘴,沒有發出鳴叫,衆人只發出踩着積雪的輕微沙沙聲響。
李濤帶着七八名手執弓弩的特勤隊員在前後掩護,利用其間一些房屋掩護着身形。走出近百步十步,登州北牆嗚一聲尖銳的鳴響,行動中的十餘人同時停下伏低身形,那是守城將官防止守碟兵睡覺專門發明的定時響箭,每隔一段時間便提醒城兵一次,過得片刻沒有異常後,他們再次向前移動。
水城城周只有三裡,振揚門這一面相對狹窄,他們很快走出夾道,來到了東北面的開闊地。黑沉沉的夜色一片寧靜,擔任掩護任務的特勤隊當先前進,李濤等三人在前展開一個扇面,小心的搜索前進,後面四人分爲兩組,在前面三人後十步跟進。
齙牙也拿出自己的強弩,城外地域廣闊,他們所在的位置往北是登州的校場,往東便是往福山縣的方向,其中的原野散佈着雙方的伏路軍士,他們只能儘量靠近北邊行動,但同樣存在危險。
李濤用快步行進,很快到達離城牆兩百步外,只要能出兩三裡,危險便會減少很多,這時右前方突然一陣輕響,李濤猛地趴在地上,一把飛斧夾着風聲從頭頂飛過,十步外馬上一聲響箭,幾個黑影伴着嚎叫從雪窩子中衝出來。
身後弓弩崩崩連響,對面兩個黑影應聲倒地,更遠的地方卻又傳來喊聲,正往此處接近,李濤飛快的抽出鞓帶上的飛斧,往最前一名敵人砸過去,一聲悶響傳來,那名敵軍扭着上身摔倒在地,大聲慘叫起來。
南邊也是弓弦連響,但模糊的視野中沒有準頭,李濤只聽到身後有一人低聲悶哼,特勤隊緊接着也對那邊發射一輪。強勁的弓弩在靜夜中發出嗖嗖的風聲,的弓弩還不及上好,又有七八個敵軍黑色身影出現,如同地獄中冒出的幽靈,前面三人各自迅速抽出兩支短銃,對準模糊的人影連連開火。
短銃的精確度比長槍更差,只有兩人被擊中,其餘幾人仍舊猛撲上來,李濤心中暗叫倒黴,肯定是遇到了東江兵中的精銳夜不收,更遠處還有響箭鳴響,繼續向其他叛軍伏路軍傳遞信號。
李濤知道不能耽擱,必須速戰速決,此時雙方都沒有退路,李濤抽出加厚的腰刀迎面而去,身後四名隊員同時跟進。李濤對後面大聲喊道:“都往城裡跑。”
齙牙聽得喊聲,知道李濤是要誤導敵軍,帶着三個傳令兵轉向北邊,快步往東離開,,雙方的人在南邊一片黑暗中生死相搏,兵刃揮動的呼呼聲不斷傳來,其中夾雜着砍中鎧甲的清脆碰撞聲響,片刻後那邊又傳來弓弦震響和箭支飛行的聲音。
齙牙沉默的帶着幾名傳令兵往東疾行,喊殺聲漸漸消失,齙牙也不知特勤隊到底如何,但從動靜能聽出必定是一番苦戰,他壓住心中想去幫忙的念頭,在最前方開路,這次一直走出三裡後,沒有再遇到任何敵人,齙牙停下隊伍,對幾人道:“咱們就在此處分開,你們兩個去寧海州的,也不要走在一起,分路行動,儘量不要走官道,鄉間的小路你們都知道,如果馬匹難行,就放棄馬匹步行。記住咱們出城是兄弟們用命換來的,不要想着有一人把信送到任務就順利完成,每個人都必須盡全力趕到,否則都不算完成任務,除非你死了。”
寧海組的兩人同時點頭,沒有更多的話,四人按文登營的理解互相敬禮握手,兩人各自尋找一個方向,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齙牙對剩下的一個隊友道:“我的馬給你,你騎雙馬走福山縣折往棲霞,到了入山的地方,就不要再騎馬走官道,那邊的路你也熟悉,總之是到虎山南坡。”他頓了頓,“要是被叛軍抓到,就自己了結,存着僥倖只能自己吃苦,若是忍不住說了,你文登的家人就活不成。”
那名隊員對他低聲問道:“那你沒馬怎麼走?”
“老子的事情你別管了,你走你的。”
那隊員一笑,伸手跟他握一下,牽起馬往東離開。
齙牙等他消失不見後,摸摸身上的密信,直接往南方的奎山摸去,,敏捷得如同雪地中的靈狐,竟是要直接穿過叛軍駐紮的密神山區,走最近的路去棲霞……
正月初九日下午,關大弟在虎山北坡山下三裡遠的一處山口擔任伏路軍,他一起的還有他們的戰鬥組全體人員,合計十名長槍兵和十名火槍手,兩翼各有一個小隊的戰兵,更遠的山頭還有中軍輕騎偵哨,每當大路有人經過,他們會先打來信號,從他們到達這裡,便已經抓了上百名經過的人,其中大多數都是附近的山民,都被無差別的關押到了營地。
關大弟對這個任務略微覺得無聊,他攏起袖子蹲在岩石後,躲避從山口吹來的北風,此時又下起雪花,飄飄灑灑的落在衆人肩頭,他擡頭看看天空,馬上天就要黑下來,他就可以回營了,能在專門的帳篷裡面抽菸。
“現在能抽菸就好了。”關大弟在心裡埋怨了一句,也不知是誰規定執行任務不能抽菸,這幾乎是他唯一的愛好,摸摸懷裡的煙盒,他竟然抿出一口口水。
“有信號,關大弟拿刀,王顯拿繩子,準備抓人。”隊長的聲音傳來,關大弟抽出腰刀,知道又是一次無聊的工作,無法是嚇唬一下那些路人,然後捆起來送到軍營。
他在岩石後探出頭,遠處山道上慢慢行來一人,行動有些遲緩,右腿一瘸一拐的蹣跚而行,稍近一些之後,關大弟發現竟然是穿的明軍衣服,文登營並未裝備這種鴛鴦戰袍,他心中提高警惕,隱蔽好了身形,這不是普通路人,很可能是叛軍的哨探。
道路兩側的幾名戰兵也給他打來手勢,讓他先不要到路中間,關大弟縮回腦袋,直到能聽見腳步聲時,戰兵那邊一聲叫喊,關大弟手執腰刀衝上官道定神一看,對面是一個面色枯黃的士兵,他轉動着看看周圍的士兵,關大弟發現他背上插着一支弓箭,大腿上還有一道刀口,用棉布緊緊的纏了幾道,棉布和周圍的棉褲已經被血染紅。
那士兵見到關大弟和周圍的戰兵,竟然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齙牙。“別在老子面前揮刀,老子玩刀的時候你還在吃奶,你爺爺是特勤隊第二小隊的。”
齙牙抖着手抽出懷中的密信,“把這個給陳大人,另外一個傳令的到了沒有?”
他說完還沒等關大弟回答,便噗通一聲倒在地上,周圍的戰兵連忙七手八腳的上來扶起他,領隊的軍官聽說是特勤隊送信,親自帶人將密信收好,往大營趕回。
關大弟和其他人一起擡着齙牙,到一處避風的地方找來醫護兵,那醫護兵搭一下脈,皺眉道:“怕是失血太多,快拿煮過的棉布來把傷口紮緊,運回營去。”
關大弟馬上遞過自己的棉布,幫着抓緊時,聽那醫護兵自語道:“肯定是密神山附近受傷的,竟然能跑這麼遠,特勤隊這幫人真他娘厲害。”……
中軍大營,周世發湊在一張小桌邊,看完翻譯的密信後都擡頭看着陳新,密信上寫了情報局發現的線索,但沒有明確時間,張東在最後寫明瞭自己判斷的理由。
陳新在一張椅子上坐着閉目沉思,他不願朱國斌這樣的職業軍官知道內幕,這裡唯一可以商量的人便只有周世發。
周世發也沒有打擾他,他同樣不能確定時間,此時便只能看全軍統帥的決斷了,陳新半響後閉着眼輕輕道:“世發,如果你來決斷,你認爲如何更好?”
“大人,如果叛軍今夜發動,咱們也即刻出發的話,那他們有一整天時間可以在登州作亂,屬下覺得稍短了一些,根據上次的情報,水城中兵力不多,由呂直鎮守,張可大正兵營皆佈置在城南和城東,尤其以城南爲多,他們至少能抵擋一些時候,要是他們明晚再發動,咱們就到早了,而且寧海州的蛟山大營還不知是否收到。”
陳新睜開眼睛,“到早了便只能救下登州,登州仍是那個登州,最多換一個巡撫。”
周世發知道陳新的心思,斟酌道:“但若是到晚了,叛軍城防一固,城裡輜重豐富,又有紅夷炮爲助力,便難打許多,最可憂的,便是那王秉忠,咱們給他的是一萬兩銀子,要是叛軍進城一搶,登州富戶衆多,所得遠遠不止如此,而且孔有德等人和他同爲遼人,萬一他轉投叛軍,咱們是無力破城的,叛軍若進一步攻克水城,便有了退路……”
周世發頓一頓又道:“大人若是擔心清掃得不夠徹底,咱們大可封閉部分亂軍在城中,然後逐戶清剿,將名單上的大戶連根拔起。”
“我的戰兵不能執行這樣的任務。”陳新回絕了這一建議,他的戰鬥部隊必須是純粹的軍人,這樣的任務執行多了,遲早會染上明軍的毛病。
“不用咱們的人,咱們可以招降一些遼兵,讓王秉忠帶領他們,最後再把王秉忠……”
“那萬一咱們到早了呢?”
周世發緊張的思考着,“那便說他們未兌現四成的分潤,與他們在樹山附近對峙,根據收集彙總的情報,李九成賭性極重,又頗爲多疑,他在山東一路殺戮甚重,必定認爲朝廷會秋後算賬,且孫元化自身難保,一旦咱們文登營進入登州,他便無絲毫反抗餘地,所以他無論如何不會答應招撫,屬下認爲他必定會一邊穩住咱們,一邊繼續豪賭靠內應破城。”
陳新坐直身體,眼神不停變幻,情報不可能永遠清清楚楚,該賭博的時候便需要統帥的決斷,他猛地站起走到地圖前,“讓中軍哨騎扮作行商先行出動,清掃沿途敵人伏路軍,並設置夜間行路火把標誌,除哨兵外,其餘軍隊即刻開始休息,告訴朱國斌凌晨子時三刻吃飯,丑時開始行軍,另派塘馬趕赴蛟山營地,如果他們沒收到消息,就讓他們放棄輜重,急行軍趕往登州,另外你傳令那些山寨,清除萊陽和棲霞附近的目標。”
周世發知道陳新下定了決心,難掩心中的緊張和激動,聲音微微發抖的大聲答應道:“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