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思德一見是劉民有,趕緊過來問好,“學生見過劉大人,陳大人還未過來,請先生稍待。”
他轉頭看到莫懷文在後面微笑,又和莫懷文打了招呼。黃思德是最早的一批識字班成員,他們那批人有幾名到軍隊當了最初的訓導官,其他的大多在屯堡或是學校。莫懷文也是他的同窗,就走的民政的線路。
劉民有對黃思德畢業後的表現並不滿意,只是微微點頭,徑自過去拿起一件棉襖翻看,破了幾個口子,露出裡面發黑的棉花,上面還有些死去的昆蟲軀體。
莫懷文看劉民有神情不善,忙解釋道:“這批流民是剛安置的,還不及製作完冬衣,只得從老屯戶那裡買來些舊的先做補充,這一批是軍隊歷次繳獲和退換下來的舊衣。”
黃思德摸着自己的鬍子奉承道:“我文登營在陳大人和劉先生統帥下已名震天下,投奔者益多,應是超過十萬人了,這許多人都要發冬衣,無論如何是不夠的,到了咱文登營有飯吃,有些舊衣可避寒便是他們的福氣了。”
劉民有嘆口氣,把棉衣扔回車上,如果不是軍隊擴充,流民的冬衣原本是能多做一些的,但現在是天下大亂,沒有軍隊就沒有一切,文登營每年的收入有大半用於了軍隊。今年下半年新建的屯堡投入很少,窩棚遍地,就和難民營沒有多少區別。
“黃總訓導官此言值得商榷。”劉民有轉身對着黃思德,黃思德不知如何又得罪了這位先生,連忙收起得意的表情,躬身聽着。
“我等所吃所穿,軍隊所用兵甲槍炮。無一不出自百姓之手,現今之兵將、工匠、屯長。便是當年的流民,包括我和陳大人,也同樣有過顛沛流離之時。如今的流民,也必然是今後之兵將屯長,其中未必不會出黃大人這般的人才,所以我認爲,他們願意長途跋涉歷盡艱辛來投奔咱們,是咱們文登營的福氣。”
莫懷文佩服的躬身道:“劉大人悲天憫人,心地純善,難怪家家屯戶都稱大人爲活菩薩。屬下一定記着大人今日的話。”
黃思德無可奈何。他現在職位高了,又是陳新面前的紅人,但在劉民有面前也只能按下級相處,他心裡對流民其實沒太看上眼,因爲現在人越來越多。並不顯得人力有多麼寶貴,但劉民有一番大道理,他只得也裝出嚴肅狀受教。
這時一陣馬蹄聲響,陳新領着海狗子等十餘名親衛騎馬趕來,看劉民有到了,哈哈笑一聲,招呼衛兵牽來空馬,一行人出營門往二十號屯堡走去。
走出城鎮後,外面一望無際的白色。馬兒不時打着響鼻,噴出一團團的白氣。
兩人騎馬走在前面,劉民有的騎術已經頗爲熟練,在馬背上十分放鬆,對陳新問道:“你還有空來視察民情?大淩河那邊不是等着你去救命麼?”
陳新嘿嘿一笑,“祖大壽命長。不着急,孔有德他們一回來,王廷試和孫元化都氣的暴跳如雷,天天催着這幫人上路,即便如此,孔有德還是東拖西拖,反正我告訴王廷試我得跟登州軍一起走,他們何時準備停當,我何時出發。”
劉民有很想問問孔有德的事情,終於還是沒問,陳新嘴巴里面也沒有幾句實話,問了等於白問。
陳新轉而問起李冉竹何時生小孩,兩人便拉扯起家常,這種時候黃思德等人就只能遠遠在後面跟着,一點不敢過來插話。
二十號屯堡離得稍遠,是今年下半年纔剛新建的,配套的土地是相對較差的丘陵,以及少量的拋荒地。
他們走了近一個時辰,到了屯堡的窩棚區,此時正在施粥,這些新來的屯戶們蓬頭垢面衣不蔽體,正在屯長的喝斥下排隊領取,看到一羣騎馬的官兵過來,都露出敬畏的神色,把身子往後面退縮着。
黃思德下馬就跑到前面,尋來了屯長和訓導官,新任的屯長是個傷退的老兵,過來給老領導陳新敬禮,又給現任領導劉民有敬禮問好。
陳新下馬四顧,眼前的情景並不陌生,北方遍地的貧窮和災難,這裡只是一個小小的縮影。
兩人先到了施粥的地方,陳新直接去了排隊的難民處,跟一家帶小孩的難民攀談起來,周圍的流民都要下跪,陳新連忙讓黃思德等人扶起,又親自抱起一個小孩,摸出糖果給他吃,難民們漸漸不再緊張,臉上都露出淳樸的笑容。
黃思德乘機在旁邊大聲道:“各位鄉親,這位就是咱們文登營的陳大人,幾年前我也和你們一樣流落來文登,自從跟着陳大人,日子可就不同了,陳大人給了咱田地屋子,吃的穿的,現在咱老黃是啥都有了,你們能到文登來,真是祖上積德了,是你們的福氣。”
他說到這幾個字,偷眼看了一下劉民有,不過黃思德只是稍一停頓,便繼續道:“只要跟着陳大人,咱們的兒孫也有了指望,大人給了咱們這麼多,咱們都是老實人家,自然也要回報陳大人,給陳大人好好做事,聽大人的安排,表現好了,還能當戰兵,戰兵那可就不是莊稼漢了,除了媳婦之外,可是啥都發。。。”
他這一番忽悠,難民們聽得咧嘴大笑,陳新用手揮幾下,讓大家安靜後,開始講自己的艱苦奮鬥史。
兩人一唱一和,講得天花亂墜,劉民有撇撇嘴,去了鍋邊看稀飯,用勺子在裡面撈了一下,裡面有稻米有粗糧,濃度還算達標。
接着他就去窩棚周圍看防火的情況,不久前另一個營區用火不慎,燒了幾十個窩棚,死了十多號人,這個時代防火是個難解的問題,北地大多是草屋和磚瓦屋混雜,實際上都不防火。連京師都有茅草房,煮飯和取暖多用柴和碳。屋中堆積的易燃物甚多,一旦着火就得燒一大片,崇禎元年寧遠大火,燒了幾千戶房子。
劉民有也沒辦法要求他們建造合格建築,王徵的奇器圖說裡面有一種滅火的水龍,但是實用性並不強,暫時只能是讓各個屯長多留意,減少人爲因素。
莫懷文和傻和尚一直跟在他身後,劉民有仔細檢查了附近,他走過的窩棚中還有不少的病號。在裡面咳嗽和呻吟。劉民有掏出炭筆記下,準備回去後讓軍隊支援些醫生來一趟。
幾人回到施粥的地方時候,陳新已經完成演講,在馬車邊給難民們發棉衣,難民們羣情激動。領到後都跪下高聲稱頌。
陳新發過一陣,看已經達到宣傳效果,便讓其他親衛來發,自己到了劉民有這邊問道:“你要不也去發一下,這些可是屯堡的人,都是你下屬,先留個印象,以後好管理。”
劉民有不悅道:“我不去,你這是作秀。這些棉衣按民政的流程發下去便是,何必要你親自來發,咱們現在看着是救助他們,實際上他們以後回報咱們的遠超咱們所給予的,現在這樣的形式,更像是一種施捨。而我覺得這是他們應得的,咱們心中不該有施捨的優越感,反而應該是一種愧疚。”
陳新眨眨眼,他有點莫名其妙,這個套路也不算太離譜。
劉民有拿出冊子道:“陳大人你下次來視察,還是看看裡面的實際問題,現在我需要些軍醫援助,最好還能支援馱馬來拉車,給偏遠的屯堡多送些碳,這附近柴火都被打光了,冰天雪地他們得凍死多少。”
“支援,立即支援。”陳新看劉民有在氣頭上,連忙答應,招過隨同的親兵讓他們記錄。
劉民有等親兵記好後又道:“百姓不是他黃思德的玩偶,他平日不管生計,過年過節送點東西,收穫優越感再加做做宣傳,這叫什麼宣教。以後這種演出活動別叫我來,我雜事一堆等着,讓黃總訓導官策劃導演表演一條龍搞完。”
他說完就轉身上馬,兩人都是低聲交談,其他人不明究裡,莫懷文卻是在旁邊聽到了,他有些尷尬的趕緊跟陳新行禮告別,追着劉民有去了。
黃思德見狀過來詫異道:“大人,劉先生爲何匆匆而去?是否不願來慰問流民?”
陳新微笑道:“我有事安排他去做,你別管了,以後照樣做就是,不過劉先生那邊事務繁多,你就少去煩他。”
黃思德回道:“屬下知道了,只是劉大人似乎對訓導官一向不太滿意,現今宣教局的經費仍未核發,人員的月餉都還在軍隊這邊領着,屬下心中時常惶恐,生怕惹了劉大人發怒。”
陳新搖搖手,他知道劉民有擔心什麼,當下對黃思德道:“經費不用着急,咱們以後繳獲的裡面,留下一些,也就夠補貼宣教局了,最近你做得不錯,繼續按這個方向做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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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民有一路疾馳,莫懷文跟在後面也不做聲,回到民政司剛剛坐下,就有一個工業局的人來報告,說王徵要走,臨走想見見劉民有。
劉民有站起來,知道還是留不住這個人,最近登州的事情越鬧越大,王徵終歸知道了,而且文登營和登州的矛盾他也有所耳聞,他的選擇一點不奇怪。
王徵來了好幾個月,把科技班帶得不錯,這個時代的科技理論實際上也很少,科技班已經沒有什麼課程,後面的就看那些學生如何在工作中將理論繼續發展。
劉民有自己也兼着科技班的教師,他把後世一些知識提出來,給學生思考,比如日心說、萬有引力、立體幾何、蒸汽動力等等,王徵知識廣博,也很善於學習,和劉民有討論幾次之後,對劉民有頗爲佩服,十分驚奇文登這個地方能出這樣的人。而王徵對所有新的科學理論都不看做邪魔外道,即便他仍然堅持地心說,體現了一種包容的科學精神。
所以劉民有覺得還是應該去送送,當下問清地方,原來是在文登縣東門外的一處客棧。
又一番騎行,到了客棧的時候,王徵已經在門口準備出發,他迎上來道:“還以爲劉先生不在,正要起行。”
劉民有下馬後按官場禮節跪拜,然後起來道:“還是留不住大人,只好祝大人一路平安。”
王徵臉色嚴肅:“巡撫大人和那陳新之事,本官都聽說了,公道自在人心,陳新如此做事,跋扈妄爲,本官必定站在巡撫大人一方,回到登州便要彈劾於他。”
劉民有一愣,低聲勸道:“大人是否偏頗了,不知大人要彈劾陳新何事?”
王徵一愣,他來文登半年多,大半時間在搞機械和教書,總是被陳新安排在三個衛所,連文登老營的營區都沒去過,他只是下意識的要站在孫元化一邊。
“巡撫大人我是瞭解的,從來是品行無暇之人,本官不問可知對錯。”
劉民有有點無語,但現在登州的情況複雜萬分,夾雜着監軍和欽差,又有朝廷鬥爭和大淩河之戰的背景,豈是王徵一個書生能影響,更何況還有情報局的人在那邊。
他正要勸說王徵,王徵滿是皺紋的臉上笑出秘密的褶皺,“除去那武夫,本官對劉先生和那些學生都十分欣賞,這段日子比之揚州更對老夫胃口,今日派人去請先生,一是道別,二來亦是想跟先生說說,那些學生日後還是要去考個功名,屆時老夫自然會幫襯。。。”
王徵語重心長的跟劉民有說了將近一刻鐘,大意便是希望那些學生走正途,不要只當個匠戶,終於說完之後,他又摸出一本冊子給劉民有,劉民有接過一看,寫着《續遠西奇器圖說錄最》
“此書乃老夫在文登所寫,皆是源於那些學子之異想天開,亦有部分劉先生所言事物,臨行無以相贈,只以此書贈劉先生,日後劉先生來登州,記得來老夫府上做客,若是和那武夫一起,老夫便不接待了。”
他說完便坐上馬車,其他的僕人書童則坐上幾輛牛馬車,在幾名親兵護送下往登州方向的大道而去,劉民有看着遠去的車馬,久久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