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四年六月底,瀋陽大政殿中鴉雀無聲,兩側坐滿八旗旗主,以及各旗固山額真和總兵官以上的將領,這些人大多虎背熊腰,光溜溜的頭頂後面掛着金錢鼠尾,臉上只留了上脣的一些鬍鬚,他們臉上很多人都有傷疤,偶爾擡頭之時,目光中總是透露着兇殘,整個大殿中充滿一種令人發冷的野蠻氣息。
上首中間坐着皇太極,左右是莽古爾泰和代善,皇太極臉色陰沉,莽古爾泰的寬臉上帶着一種桀驁不馴的神色,另一側的代善則仍是低頭撥弄他的扳指,一副沉思模樣。
大殿中間跪了一羣人,前排的只有三個,這羣人衣衫破爛,神色驚慌而憔悴,頭頂長出了短短一截頭髮,按建奴的習俗,五至七日要剃一次,顯然他們沒有按時剃頭。
皇太極現在關心的,卻不是他們的頭髮,攻擊東江鎮是他決定的,他對於這股牛皮糖一樣的軍鎮一直非常重視,但此次戰鬥的結果卻令他陷入了一種被動的局面。
此次左翼軍幾乎全軍覆沒,正白旗的固山額真喀克篤禮下落不明,從皮島有傳言稱喀克篤禮是被明軍俘虜了,這在後金征戰史上從未有過。這次慘敗在各旗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對皇太極的威望形成嚴重打擊,使得他一直在順利進行的分權面臨阻礙。
皇太極自從己巳之戰後威望大增,去年雖有四城之戰的失敗,但軍力未受重大損失。失敗的責任也全部由阿敏承擔,皇太極得以推行他的改革措施,在他眼中,後金已經到了非改革不可的時候。
明國腐朽,後金其實同樣如此,後金各旗的貴族平日與周邊各股勢力走私販賣商貨,隱瞞莊田丁口。逃避勞役和糧稅,戰時私吞戰利品,己巳之戰上繳公中的銀兩僅僅數萬。各旗軍事貴族已經有享樂苗頭,甚至有人從明國走私買來唱南曲的戲子,招朋引友的在家中觀看。
只是他們立國不久。山林中帶出的彪悍還未褪去,所以才能一直壓着明軍打,但是若按這個趨勢一直髮展下去,他們遲早鬥志喪盡,淪爲與明軍一樣。這些人目光短淺,對於胸懷天下的皇太極來說,自然不可接受,反倒是許多漢官頗具進取精神,不停上疏請求征伐明國,進而爭奪天下。皇太極不斷提高他們待遇,擴大任用範圍,軍事上今年已經設立的烏真超哈,文職方面,他打算增加書房秀才的數量。按他的設想,今年還要改書房爲文館,作爲一個他直領的單獨機構,在文館中爲漢人文官設置官職,條件成熟之後轉爲明國一般的官制,以行政權收旗權。作爲制衡軍事貴族的又一力量。
但眼下皮島戰敗,他的腳步必須放慢一點,皇太極收回思緒,左右看看莽古爾泰和代善,兩人似乎事不關己一般,都沒有說話的打算。
皇太極心中冷笑,自己轉頭對下面跪着的人問道:“達木合,你正紅旗屬右翼,你當日爲何跟左翼軍上了身彌島。”
跪在第一排的達木合就是逃脫的正紅旗甲喇額真,他在地上磕了一個頭才答道:“回大汗話,奴才,奴才當日是奉了楞額禮總兵官之命,帶一個牛錄到左翼軍效力。”
皇太極轉眼看看右側,楞額禮躬身道:“大汗,這是真話,奴才當日覺得沒船就不該強攻,更不該上身彌島強攻,可恨喀克篤禮不聽奴才的話,還說些陰陽怪氣的話,奴才便派了達木合助他。”
“那你如何偏偏選了我正紅旗的人馬?”旁邊的代善突然冒出一句,楞額禮一驚,連忙跪下,他當時是隨意選的,根本沒有什麼具體考慮,哪知道就能出這樣的大敗。
“奴,奴才,是,是覺着達木合是甲喇額真,喀克篤禮若是有何輕敵冒進,還能勸勸。。。”
左側的多爾袞不陰不陽的道:“喀克篤禮十幾歲就開始打仗,需要達木合教他什麼東西。”
楞額禮這纔想起正白旗的旗主也在,喀克篤禮就是正白旗的固山額真,這些旗主都是得罪不起的人,他不禁額頭開始冒出冷汗,趴在地上乾脆不再說話,反正他的兵都帶回來了,總不能把自己給斬了,此時各旗旗主都在,他們旗中損失頗重,正是怨氣沒出發的時候,還是不說話的好。
代善卻不肯放過他,繼續一邊低頭撥弄扳指,一邊說道:“你既是管着右翼兵,又明知左翼兵輕敵冒進,爲何還要派兵填進去,可是怕明軍的人頭功拿少了。”
楞額禮結結巴巴,答不出來,他當時巴不得喀克篤禮碰個頭破血流,自己好看左翼的笑話,後來知道喀克篤禮全軍覆沒,才知道這禍闖大了,所以他堅持不撤軍,接受零星逃回的殘兵,一是要找些證人,二也是表明自己是盡了力的,誰知這些旗主還是針對自己。
他是皇太極的人,皇太極必須要保他,但皇太極自己是不便出面的,他稍一思考,對着嶽託使了個眼色。
嶽託沒有猶豫,站起來對代善大聲道:“阿瑪,喀克篤禮也是打慣仗的人,想來也不會聽楞額禮的話,楞額禮能頂着那麼多南蠻子,一直守在岸上救了那許多人回來,亦算盡責。”
代善神態悠閒,既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皇太極選嶽托出頭正是合適,代善平日不如莽古爾泰跋扈,但背地裡心思卻比莽古爾泰多,皇太極稍不留意,就可能被代善弄得下不來臺。
豪格看到代善不再追究,也出言道:“當時既無朝鮮兵船,不打皮島便是對的,左翼逃回之將都可證明楞額禮反對繼續渡海,是以楞額禮雖是無功,也算無過。”
莽古爾泰哈哈笑道:“豪格貝勒說得才叫好笑。老子十多歲跟着老汗打仗,從來沒聽過打仗還有既無功又無過的,給你幾千人跑近千里地,就鬧個無功無過回來,打啥雞巴仗,左翼兵既被圍在身彌島,你楞額禮是不是嚇破了膽子。不知道乘虛直攻皮島?只要攻下皮島北面島寇海港,那皮島水師還能漂在海上不成。”
豪格陰沉着臉,冷冷的看着這個叔叔。莽古爾泰一向跋扈,議政大會之時都敢動手打人,去年阿敏被幽禁之後。莽古爾泰的氣焰有所收斂,現在見皇太極勢頭一弱,馬上又跳了出來,莽古爾泰看到豪格神情不善,一臉不屑的回看着豪格道,“豪格貝勒可是覺着叔叔說得不對?”
代善又冒出來插話道:“就算身彌島上不關楞額禮事,回程在鐵山被莫名襲營又是爲何,包衣炸營、糧草被人燒掉一半不說,李思忠又下落不明,難不成也怪喀克篤禮。”
代善所說是在後金軍撤退路上。他們過鐵山之後,夜間突然失火,又被人偷襲,使得上千包衣炸營,踩踏而死者好幾十人。李思忠失蹤,這事倒確實是抵賴不了。皇太極見勢不妙,滿臉堆笑對莽古爾泰道:“五哥何需與後輩計較,咱們跟着老汗打仗之時,他們還未生出來呢。”
他轉頭對豪格道:“戰陣之上的事情,你要多跟各位叔叔學着。”豪格忍住心中的氣。坐回椅子不再說話。
皇太極見情形如此,只能將楞額禮官降一級,並罰牛錄一個,其他旗主這次沒有反對。纔算是把右翼軍的事情了結。
皇太極再次回到他開始想問的問題,對達木合道:“說說當日島上交戰情形。”
“是,奴才當日跟隨喀克篤禮上島不久,東江鎮水師就從西邊出現,喀克篤禮說來不及回岸,就在島上守着,分批潛回宣川。然後東江鎮水師便開始打炮,各家都在往南邊躲,人跑得到處都是,再後來,就有甲兵來報信說有明軍乘着亂子登岸了,咱們就跟着喀克篤禮往西去迎戰。。。”
莽古爾泰大聲打斷道:“講個屁的水師,讓你說那支明軍,是不是還是那個文登營。”
達木合緊張的道:“是,就是那支文登營,奴才隨着喀克篤禮衝陣,還未到近前,就被他們火炮火槍打殺兩三百之多,甲兵損傷慘重,而且這文登營近戰亦是不弱,戰之不退,反倒是兩翼接戰不久就頂不住逃了,奴才是最後跑的,只是盼着能回來報個信。”
皇太極眯起眼睛問道:“他們有多少人,用何火器能讓你們未接戰便損失兩三百甲兵。”
達木合稍稍一猶豫,“足足兩三千人,還有船上數十門火炮,他們的火槍在七八十步便能破甲,就算有些甲葉未被擊穿,亦被撞得吐血受傷,不能作戰。”達木合把文登營說多一些,顯得並非是自己作戰不力,而是敵人太強。
代善陰陰的問道:“不過兩三千人,火炮火槍咱們也不是沒見過,怎能能打死那許多人。”
“回大貝勒話,這個文登營的炮不一樣,他們有一種小炮,比那些幾千斤大炮還兇惡,快得如同射箭,每次打出來,就得倒下一片的勇士,他們的火槍也跟一般明軍不同,他們隔遠時都不放,等到咱們走近了一起打,那陣仗如打雷一般,他們每次打放,咱們陣線上就損失慘重,亂成一團。”
現在連代善都擡起頭來,周圍的其他旗主和將領開始低聲議論,以前他們認爲川兵和浙兵是最強的明軍,但是去年以來,這個文登營突然冒出,今年又捱了一下狠的,所有人都開始重視。
最年輕的多鐸走到達木合身邊,認真的問道:“你說那種小炮,是不是虎蹲炮?”
“回十五貝勒,不是虎蹲炮,是帶着輪子的,被虎蹲炮高,打起來沒個停歇,鉛子如下雨一般,那個文登營帶了七八門,咱們連停下放箭都不敢。”
多鐸馬上轉向旁邊跪着的一人,“石廷柱,你是烏真超哈的人,你原來見過這種小炮沒有?”
旁邊的人就是烏真超哈副將石廷柱,他原本是被派去招降東江鎮漢民,本來是個好差事,結果情況突變,他九死一生從身彌島逃脫,回來又被各位主子審問,早已是失魂落魄。
“十五貝勒,奴才沒有看過那種小炮,從來沒那種炮能打如此快,按奴才當時心中計較,比鳥銃還快數倍。”
多鐸突然一個耳光打在石廷柱臉上,“狗奴才,那你爲何不造這種小炮,攛掇咱們造些五千多斤的炮,鳥銃打幾槍,你那炮纔打一發,幾發又要停下,能有何用?”
石廷柱有苦難言,哪裡是他要造那麼大的炮,分明是皇太極定下的,他又不能辯解,多鐸年紀雖小,也是跋扈得很,就在大殿裡面來來回回抽起石廷柱耳光,清脆的啪啪聲迴盪在空曠的大殿中,堂堂後金的議政大會,便如黑社會頭目開香堂一般。
“十五弟,夠了。”多爾袞趕緊把多鐸拉回座位,皇太極雖然神色不變,但多爾袞感覺皇太極已經十分不悅,多爾袞不希望多鐸爲一個芝麻小事開罪皇太極。多鐸這一番胡鬧之後,大殿中各個將領都開始私下議論那支明軍,發出嗡嗡的噪音。
皇太極沉思良久,對左右的代善和莽古爾泰道:“大貝勒,三貝勒,這個文登營已是第三次挫我兵鋒,更有固山額真被俘,此乃我大金立國以來從未有之事,若不報此仇,我大金如何威服蒙古和朝鮮。”
談論敵人的時候,莽古爾泰倒也不耍性子,但還是埋怨道:“八弟,不是哥哥埋怨你,咱們在固安時就該調集大軍一鼓擊滅之,現今他數千兵將在手,又有這強的火炮火槍,反倒難辦了。”
皇太極心中並不認爲當時是錯誤,根據後來進攻昌黎的情形,有這樣的強軍鎮守固安,以入口的兵力是打不下來的,即便能打下來,死傷必定慘重,各旗也不會接受,但他仍是平靜的道:“五哥說的是,當日只以爲是他運氣好,以致錯失良機,現今看來,這文登營留他不得,越早除掉越好。”
代善皺眉道:“他坐船來的,打完怕是都回去了,隔着這寬的遼海,咱總不能飛過去打他。”
皇太極從容道:“咱們自然飛不過去,但現今便有一個良機,讓這文登營自行送來遼東。”
代善微微笑道:“你是說大淩河?”
“正是,大貝勒與我不謀而合。”
莽古爾泰連忙問道:“這地方開始修了沒有?爲何遼鎮鬧騰了這許久,還不開始修城?”
皇太極拿出一張紙,兩個哥哥馬上把臉轉開,皇太極想起他們不識字,只得解說道:“兩位兄長,明軍人手物資都調集到了錦州,七月必定開始築城,咱們只要圍而不攻,明國皇帝必定調集強軍援救,這文登營既然號稱明國強軍,當在徵調之列。”
代善和莽古爾泰對視一下,大淩河城還沒開始修,情報就已經被後金掌握,連準備開始的時間他們都一清二楚,後金自然不能容忍明軍繼續進逼,他們兩人對於攻打大淩河沒有什麼意見,只是對如何攻打有些不同,莽古爾泰希望直接強攻,早些打完,等到入冬後再去明國京畿搶一把,但現在皇太極這樣一說,他們也有些動搖。
皇太極繼續鼓動道:“此戰之後,那個文登營參將或許又要升官,咱們上次伐明他還只是哨官,便敗我蒙古兩翼,若是讓他作到了總兵,只怕。。。”
代善和莽古爾泰終於點頭答應,他們雖和皇太極有時不對付,但打仗這事還是不含糊。
皇太極得到兩大貝勒同意,攻擊大淩河城的方案總算可以按他的設想進行,他轉頭看着下面的一羣敗兵,嘴角掛起一絲冷笑。(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