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兩桅的沙船航行在蒼茫的夜色中,夜間在甲板值守的幾名水手無聊的或坐或站,下倉中也靜悄悄的,乘客都在休息,只剩下桅杆發出的咯吱聲。
“到了,到了。”船頭突然傳來一個興奮的聲音,值守的人都嚇了一跳,拿着兵器跳起來,等他們看清是那個陳廷棟,又罵了幾句坐下去。
陳新一行從威海坐海船南下,同行的尚有劉民有、宋聞賢、周來福等人,另外便是靠近江南的土著陳廷棟,他是南通州人士,明代南北各有一個通州,這個南通州就是後來的南通市,後來說南北通州通南北,實際上南通州並不在大運河邊上。
這位散盡家財的南通州舉人脾氣火爆,跟着文登營到永平後,自告奮勇在永平城外埋葬殉難百姓,發現屍首被盜後,多次當面大罵關寧軍,要不是文登營護着他,估計他的人頭也已經擺在兵部驗功了。
等到四城戰役結束,陳廷棟的銀子也全部用完,他當初徵集的一千多民勇終於逃散殆盡,最後只剩下二十多個,都是生活無着,無處可去的人,陳廷棟也跟他們差不多,他見到文登營不殺良冒功,還安葬百姓,便頗爲光棍的帶着這些人去了文登。
這人忠君愛國,但又愛到處大罵朝政,陳新不敢安排他去軍隊和學校,暫時把他安排到了劉民有的民政系統,陳廷棟在那裡幹些清理荒地的事,幹得津津有味。這次陳新到江南出差,把這個南直隸的土著一起帶了出來當嚮導。
陳廷棟這一陣大呼小叫,驚動了下倉的人,過了一會,咚咚的腳步聲響,幾個人來到甲板。
“陳將軍,那邊就是江南了。”陳廷棟看到陳新上來。往那邊一指,在船頭大大咧咧的說道,這個不修邊幅的粗壯舉人穿了一身短衣。扔上岸去就跟一個挑夫一般。
陳新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着遠處一個明亮的火光,在夜色中分外顯眼。
陳廷棟有些賣弄的道:“亮燈所在處即爲瀏家港。永樂時由陳瑄在此修建,就是一座大土堆,方百丈,高三十餘丈,白日舉煙,夜間點火,以免海船迷航,由成祖定名爲寶山。”
劉民有此時也來到船頭,聽了問道:“就是說,這是長江入海口了?”
陳廷棟哈哈笑道:“然也。這個瀏家港宋元之時十分興旺,停船的港區就達六十餘里,自本朝運河全線浚通,此處已是衰敗了。但這寶山不知救了多少走海之人性命,確是功德無量。”陳廷棟所說的劉家港。在長江北岸,曾經是東亞最大的海船港口,明朝海禁之後劉家港也慢慢沒落,到滿清康熙二十三年開放南北海運,海船的聚集地轉移到吳淞口,奠定了上海日後的地位。
周來福咋舌到:“那麼大的港區。要停多少船?”
陳廷棟張張嘴,宋元時候的事情,他哪裡知道停多少船,但他好面子,還是硬着頭皮答道:“成千上萬。”
周來福又問道:“爲何現今海船還不如元朝之時?”
陳廷棟大聲駁斥道:“胡言亂語,元代運河並未全部修通,自然要走海運,多些又能如何,我漢民皆爲胡虜之奴婢,蠻夷之輩豈可與我朝相提並論。”
周來福當了三年掌櫃,見識氣度也不是以前的模樣,聽了呵呵一笑,不再刺激這個容易衝動的大漢。
陳廷棟兀自氣憤,繼續大聲道:“自五胡亂華,晉室衣冠南渡,後又安史之亂,宋室南遷,江南人文薈萃,已爲我華夏正朔,未想亡於北方胡虜,遍地腥羶,我堂皇漢人不感羞恥乎,它便萬萬舟船,於我何益。”
他的聲調突然又提高許多,“每思崖山,老子便對胡虜恨之切骨,幸得我朝太祖起於江淮,驅逐韃虜,竟北伐之功,只某恨生不逢時,不能親見我漢家金戈鐵馬收復燕雲,此一憾也。是以建奴雖爲癬疥之疾,某也要散盡家財,一死以抗之。”
陳新轉頭看看陳廷棟,依稀可以見到他咬牙切齒的樣子,這是個以文化自傲卻又不修邊幅的人,以他的脾氣,絕不會作亡國奴,可以想見原本歷史上崇禎十七年後,鐵定是死在江南的某次抗清起義中。
陳廷棟的音調降下來,看着海岸的方向,“我大明二百餘年,江南又有今日之盛”
劉民有靜靜看着那團火光,沒有說話。
陳新怕陳廷棟繼續激動,轉開話題問他道:“建庸,馬上要進長江了,咱們在何處下船合適?”
“西去金陵,沿途處處有港口,若要近一些,金陵左近一百二十里自鎮江到龍江遍佈碼頭,隨處都可停靠。”
宋聞賢插進來問道:“如此說來,南京附近是否河流很多?”
“宋兄一向在北地,怕是沒見過這許多河,南京居東南之首,非是無因,除虎踞龍盤之形勝,附近水網密佈亦是緣由之一,國初修浚各處河道港口,更添便利,江東門、鳳儀門、三山門、石城門、清涼門各門外不遠便有港口,稍遠些又有大勝港,其他河道上還有板橋鎮、秣陵鎮等處港口,左近彙集河道十餘條,湖廣、江西、南直、浙江萬舟雲趨,是以自古都會得水利者宜無如金陵,。”
周來福這次嘖嘖嘆道:“到時一定要去好好看看。”
陳新在一邊笑道:“有得你看的,咱們就在離南京最近的地方上岸。”
陳廷棟回道:“那便是江東門外的上新河,還有龍江關兩處。”
此時接近天明,幾人都不再回倉,在甲板隨意聊天,到天亮後,海狗子等親衛也來到甲板。傻和尚看着水面上往來的船帆,驚奇的道:“咦,咋船多了哩。”
宋聞賢轉頭調笑道:“胖和尚,這是長江了,自然比海上多些。”
“啥叫江?”
“大河。”
傻和尚摸着光光的腦袋,左右看了一圈,好半天才道:“娘哎。怎地河岸都看不到,有這麼大的河哩。”
數日後,陳新帶頭走下船。身後的聶洪等人跟着下來,好奇的四處打量,碼頭上到處是溫軟的吳地口音。
這裡叫龍潭。江對面不遠就是揚州府的瓜埠,也就是南京附近長江上兩個重要渡口之一的瓜洲渡,那裡也有進入大運河的航道之一,從湖廣和江西順流而下的漕船有部分從此處入運河。
他們停靠龍潭後,江上一直是逆風,此處離南京已經很近,陳新也不想耽擱,留下沙船,讓他們在龍潭買一批南貨後直接回威海,在龍潭休息一夜。第二日僱了馬車向南京趕去。
幾輛馬車離開龍潭後,沿途景色慢慢變化,兩側農田中植滿桑樹和棉花,八月正在長江中下游棉花的開花季節,棉田中佈滿繁星一般的白色花朵。桑樹林中無數的農人正在採摘桑葉,在這些經濟作物中夾雜着少量的稻田。這幾樣主要的農作物之外,又見縫插針的在田埂等處種了許多水果,最多的是橘子,金黃的果實掛滿枝頭,也到了成熟季節。
沿途所見百姓大多衣衫不俗。而且路上行走的女子也比北方多,不少人還大膽的打量他們,或許是經濟上寬裕,百姓看着比北方多了一種自信的神采。
劉民有、陳新、宋聞賢和陳廷棟坐一個車,劉民有看了一段,轉頭對陳廷棟問道:“建庸兄,爲何江南種棉桑如此之多?”
陳廷棟搖頭晃腦道:“應天附近還算少的,松江、湖州、嘉興等地更有過之,江南得機樞之利,升斗小民以蠶桑絲綿得利,遠超種田,是以人人捨本逐末,原本的產糧重地,如今自給尚不足十一,餘者皆需湖廣江西運來,每到兩季收熟,各條河上糧船不絕於途。”
宋聞賢也道:“山東其他地區,實際也相差不多,劉先生未去過袞州和東昌,那裡同樣遍種棉花,得利確實遠超麥粟,於一家一戶一村一寨可如此,於我文登營上萬百姓,卻不可如此,北地今年愈加天旱少雨,饑荒一來,這棉花也吃不得,到時再仰食於商賈,非智者所爲。”
劉民有點頭道:“宋先生所說有理,是以分地之時都要求屯戶必須種麥,對於套種的面積,亦有要求,免得那些農戶鑽空子。”
陳新靜靜聽着幾人說話,眼睛看着遠處一個騎牛的牧童,他正在牛背上搖搖晃晃的唱歌,江南的牛比他想象的多,連行人也有不少騎牛和騎驢的,但江南的糧田之少,也讓他很驚奇,原來所說的魚米之鄉,現在大多變成經濟作物,江南絲和棉的銷量很大,利潤也比較高,種植和製造都有很大的附加值,市場的調節使得地域的經濟結構出現了分化,便有了陳廷棟口中的江南人人捨本逐末。
這時馬車駛過一座木橋,後面馬車上的海狗子興奮的大聲叫喊起來,劉民有轉頭一看,旁邊河中幾條小竹排,漁夫撐着竹篙在緩緩滑行,竹排上還停着幾隻尖嘴的魚鷹。河水清澈見底,能看到一尾尾的魚兒遊動。
漁夫竹篙一揮,幾隻魚鷹鑽入水中,水中一陣浪花翻滾,看得到魚鷹在清澈的河水中快速的潛行,再冒出水面時,它們口頸中都鼓鼓的,有一隻口中還露出一條擺動的魚尾。
漁夫伸出竹篙,把魚鷹架上竹排,用一個竹簍對着魚鷹的嘴巴,手在頸子上一擠,一條魚兒就落入了竹簍中,漁夫把竹簍蓋好,掛在漁船邊上,有一半沒入水中,魚鷹接着又開始下一次捕捉。
海狗子和傻和尚看得哈哈大笑,劉民有從來沒看到過魚鷹,饒有興趣的看着,有些奇怪的問道:“爲何這魚鷹這麼聽話,吃到口中也不吞?”
陳廷棟解釋道:“脖子上捆了繩子,它吞不下去。”
周來福也看得大笑,“有趣,有趣。”
陳新曾看過魚鷹表演,沒有特別驚奇,見他們喜歡,讓馬車停下,海狗子下了車,大呼小叫幫着漁夫指點魚羣。
劉民有轉頭對陳新笑道:“江南果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