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九日,北直隸陰沉的天空下,凌冽的北風呼嘯着刮過大地,固安東南二十里外的官道上,擠滿了逃難的人羣和馬車,不時傳來婦女和孩童的哭叫,此前盛傳附近已經出現韃子,使得到處人心惶惶,似乎韃子馬上就會來到面前,固安城門緊閉,附近村鎮的人也在逃亡,食物更加稀缺,便於攜帶的麪餅饅頭價格已經是平時的十倍,搶奪財物隨處都在發生,儘管如此,人們扶老攜幼,唯恐人後,在嚴寒中拼盡全力往南,帶不動的物品扔了一路,路旁已有很多因病或體力耗盡而倒斃的屍體。
官道右側外一片田地中,文登營整齊的坐在地上,屁股下墊着自帶的棉被,他們每行進十里,就要進行一次這樣的休息,五十餘輛驢車馬車停在後面官道右側,每輛車上面站了一名輜重隊士兵,防止有人搶奪軍資,幾名軍法官帶領着鎮撫軍士在四處巡查,訓導官則抓緊時間作一些鼓動,越接近京師,士兵的情緒逐漸緊張,訓導官需要作更多的工作。
官道上的難民們提心吊膽的偷看這些官軍,眼神既帶着希望也帶着些害怕。
陳新、幾個千總主官以及剛趕回的朱國斌圍在一起商討軍情,中間圍的是一個路邊撿來的凳子,上面放了一張地圖。
現在京師的消息全部中斷,陳新現在對京城周圍的情形完全是兩眼一抹黑,他那個精心設計的計劃完全無法付諸實施,甚至連建奴現在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只得減慢行軍速度,小心翼翼的前進,另外派出哨騎查探,如果建奴主力往南而來,他就只有先轉進一下。
這兩日越來越多的人往南跑,從難民口中打聽到的信息都很不準確,大多互相矛盾,但有一條是衆口一詞,就是勤王兵都被打敗了,建奴正往南邊而來,沿途搶掠人口財物。
朱國斌指着地圖上畫着固安兩個字的地方,彙報道:“大人,固安南面城牆附近傳聞出現韃子哨騎,我派出一隊夜不收僞裝成驛傳信使,在固安周圍轉了一圈,並未遭遇敵騎。倒是抓到幾個正在打劫難民的關寧軍潰兵。”
陳新精神一振問道:“審過他們沒有?京師戰況如何?”
“建奴十三日越過薊州直撲京師,關寧軍十四日纔出發,繞道河西務,十六日就到了京師東南角,建奴是十七日到的,宣大軍也是十七日到德勝門甕城休整,但皇上沒有準許關寧軍進入甕城。二十日建奴兵分兩路,與宣大和關寧軍大戰,這兩軍都被擊潰,損失慘重,根據宋先生送來的情報看,京營更不足爲憑。我們抓的這幾個潰兵是二十六日乘夜逃走的,當時宣大軍仍在德勝門,關寧軍在左安門外,兩軍仍與奴有零散交戰,估計對韃子的牽制已經很有限。二十五日的時候建奴往南行來,幾個關寧兵說大約駐紮南海子,估計正在畿南搶劫。”
陳新一臉陰沉,建奴搶掠東西他倒毫不在意,他們東西搶得越多就越沒心思拼命,關鍵是建奴主力跑到南海子的話,自己從南方到京師的路就是一段非常危險的旅途。
他還是不死心的問道:“這裡叫什麼地名,從此地到京師道路情況如何。”
“我們現在這裡是西市,離固安縣治已是不遠,再往前走一段是劉村,從劉村順固安城牆往北是呂家營,往西是十里鋪。再往前十多裡,路上就沒有多少人了,固安以北道路上只有少量還在逃難的人,官道情況與現在這段差不多。”
“除了橋外,渾河(盧溝河)上的冰層能不能通行?”
“可以,人馬都能過,大車應當也能過。”
“建奴的哨騎往哪個方向多?”
朱國斌停頓一下回道:“這,這個不清楚,我們的人沒有遇到建奴哨騎,據幾名逃難的人說,有人看到一隊韃子曾圍着固安城池查看。”
“按你的估算,到固安附近的韃子斥候如果回營,最晚什麼時候回去?”
“如果韃子大營還在南苑附近,午時就得往回走。”
陳新點點頭,雖然朱國斌的報告不夠詳盡明確,但文登營騎兵和夜不收都少,情報收集能達到現在的程度已經不錯。
陳新把頭轉向代正剛等人:“各位,該如何行動,聽聽你們意見。”
代正剛道:“韃子既然從北面移營到京師南面,那良鄉和房山很可能成爲韃子攻打的目標,也可能已經在向南往固安、涿州移動,咱們不如就近進入固安,一來保一方百姓,二來可以有城池依託,不至於在野外遭遇大隊建奴。”
朱國斌也道:“韃子此次深入京畿,沒有固定城池,且宣大關寧兩軍仍在,分兵可能不大,又隨時可能移營,因此哨探的範圍不會太遠,據那兩個關寧兵說,他們到京師之後停了兩日,我估計他們的哨探時間便是每次兩日,固安離京師百餘里,我判斷固安附近都是哨騎,他們上午已經出現在固安附近,應該是昨天就出來的,今日必定返回,如果他們帶回的消息認爲固安很好攻擊,那固安很可能成爲韃子的攻打目標。”
陳新頭微微壓下,把手抵在下巴上摩挲,他不但擔心建奴的攻擊,還擔心到京師之後的情況,宣大和關寧兩軍戰力大損,只要有軍隊到達,必定被那些想當然的文官逼着去飛蛾撲火,光憑溫體仁未必能擋得住,原先的預想缺少了這一節,他正在重新考慮去京師的時機。
建奴的兵力到底有多強,他突然有點沒底,現在建奴移師畿南,如果真的有建奴哨騎出現在固安附近,建奴便可能要搶掠固安或涿州,自己如果繼續往前,就很可能與敵人在野外遭遇。大軍離建奴已經不遠,隨時可能被發現,風險太高的話,他寧可放棄這次政治投機的機會。
陳新問道:“國斌,固安的城防如何?”
“十分殘破,多處被雨水沖塌的城牆都沒修補。牆頭的人也不多,大部分還是普通民戶,怕是既不固,也不安。”
陳新擡起頭,決定繼續前進一段視情決定,對朱國斌和蒲壯吩咐道:“放出所有騎兵和夜不收,我部周邊十里內,遇敵斥候,立即攻擊,盡全力爭取捉生。”
說完又對其他幾個主官道:“中軍衛隊負責清理路面,大隊一刻鐘後出發,按戰地行軍模式,全部披甲,各火銃隊備好火種,今日到劉村紮營,中間不休息。通曉全軍,現在開始,軍法官和主官按戰場紀律執行軍紀。”
“是,大人。”幾個軍官都神情嚴肅,開始執行戰場紀律,原來有些打棍子的,現在就是斬首了。
代正剛應命後,對陳新道:“大人,爲何不到固安城下紮營,這樣更利於防守。”
“一到城下,看見的人太多,我軍行蹤便無法保密。”陳新有些敷衍,其實他最擔心是到了城下不好逃脫。
“可明日又如何行動,繼續前進一旦被發現,野外被建奴大軍合圍,可就。。。”
“明日原地駐防,先不要行動,將所有旗號收起,打聽清楚建奴行蹤再說。”
幾人正商議着,他們旁邊的官道上發出一陣吵鬧聲,朱國斌轉頭看過去,在一輛兩匹馬拉的馬車旁,一個車伕模樣的人正在於馬車上的人爭吵,似乎是他不願再趕車。
只聽那車伕大聲道:“通州出來就說好的,老子把你們拉這麼遠了,附近也沒韃子,你自己趕車,老子要跟這羣官軍去殺韃子。”
車上的人是一對中年夫婦,看着像是商人,那商人指着車伕罵道:“你個殺才,你流落進關的時候,要不是我收留,你早餓死了。”
“老子白吃你的?給你做牛做馬三年,工錢都沒有,也該還了你個人情了。實話告訴你,就算韃子不來,老子也早不想幹了。”那車伕年紀不大,一邊說話一邊從拉車的馬背上取下一個包袱背到背上。
“你個遼東來的白眼狼,活該你一家被韃子抓去。”
那車伕狠狠看着商人道:“再敢罵一句,老子就。。。”
商人也脾氣上來,他東家的氣勢還在,罵道:“就咋地?你還敢殺人不成。”
車伕竟然真的從包袱中取出一把短刀,眼睛狠狠看着東家,等那東家臉上微微露出慌亂神色,才道:“老子就把你兩匹馬捅死,看你一家會不會被韃子抓去。”
那商人有點退縮,口氣變軟,答應給車伕些銀子,再送他們往南一程。
陳新沒有興趣看熱鬧,又轉頭看着地圖,朱國斌正要轉回來,眼角突然留意到向南的人流中有一個牽着馬的人正在往北而去。他戴着皮帽子,臉上還包着厚布,頭低着默默行走在官道的左邊路面,與右側的文登營隔着路中間的行人,要不是那車伕吵架,多半不會留意到他。
朱國斌輕輕對陳新道:“大人!那人有些問題。”
陳新順着他手指一看,確實形跡可疑,如果是塘馬,不會下馬如此低調,而普通人一般不會此時往北走。
陳新招過聶洪,吩咐幾句後,聶洪就帶着五個衛隊士兵過去,朱國斌也取了步弓在手上,跟着往官道走去。
那人雖然低着頭,但眼睛一直留意這這邊,看到那幾個官兵往他的方向而來,突然從長袍下抽出一把直刃刀,往他旁邊一名婦女的頸部猛砍過去,噗一聲,那婦女頭被砍斷,腦袋飛出幾步,脖子上鮮血灑出老遠,周圍頓時一片尖叫,人羣像炸了窩的馬蜂,四處亂串,那男子接着就大喊一聲:“韃子來了!!!”然後立刻又收起刀,跳上馬往人最多的地方鑽過去,企圖藉着亂跑的人羣掩護逃離。
朱國斌一眼認出了他的兵器,興奮的大喊一聲:“韃子的順刀,抓住他!”同時離開混亂的官道,進入外側田地中,打算繞到外圍人羣稀疏些的地方截住那人。一路跑一路觀察官道,官道附近到處是亂晃的人頭,還不斷有人邊哭便叫“韃子來了,韃子來了”,體弱者被撞倒在地,隨即就被無數雙腳踩過。那人俯身在低矮的馬背上,在人羣中時隱時現,已經跑到前面二十步外。以蒙古馬的身高,朱國斌根本無法在人羣中射中他。
朱國斌心中焦急,那人的位置,肯定看到了文登營,決不能讓他逃走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