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陽縣城東北邊一片紛亂的窩棚裡,趙宣帶着幾個手下,從大掌櫃餘大成那裡回來,聞香教的營區臭氣沖天,垃圾遍地,兩旁窩棚中不斷傳來女子尖叫,一些教衆在外面燒火煮飯,大聲談笑着,他們已將附近的大戶搶劫一空,至少最近不用擔心吃不飽飯。雖然登州的官兵隨時可能把他們剿殺殆盡,也顧不得了。
一路上認識趙宣的教衆都跟他行禮,趙宣昂首挺胸,最多微微頷首。教衆大多都識得他,就是因爲他熟悉教義,口才也不錯,經常給教衆講經。
白蓮教由來已久,最早可到南宋初年,教義源自佛教的天台宗和淨土宗,發起人是一個叫茅子元的和尚,當時的組織類似於佛教淨業團體,自稱爲白蓮菜,教衆如佛教徒一般吃素唸經,但是可以成親生子,經常搞教衆聚會,被佛教正統視爲外道。
白蓮會元代被作爲邪教禁斷,但暗地卻越來越普及,元末的白蓮教又與明教融合,推翻元朝政權的紅巾軍便是白蓮教義軍,劉福通、彭瑩玉都是白蓮教徒,韓山童以彌勒下生自居。明太祖朱元璋當時也是紅巾軍,但他發展到一定程度後,教權必然與政權衝突,朱元璋也沒搞政教合一那套東西,直接宣佈白蓮教爲左道邪術,從此白蓮教就和明朝政權幹上了,即便是洪武和永樂這樣控制得力的年代,一樣有不斷的白蓮教起義,中葉之後社會矛盾激化,這個地下組織更加強大。
因爲白蓮在官方被禁絕,他們紛紛改頭換面,派生出許多分支,有聞香、涅槃、羅祖、淨空、無爲、紅陽等等十六種。趙宣的哥哥便是看到派系的紛亂,假冒萬曆年間浙江白蓮教首趙古元的後人,自己編造了兩份《彌勒佛說紅陽十尊寶卷》和《指南經》,宣揚紅陽劫盡白陽當生。由此獲得了部分教衆。
而趙宣現在所在的聞香教,原稱山東大乘教,創始人是徐鴻儒的師父王森,王森原本只是個皮工,後來他自稱得到妖狐異香,而取聞香之名,後來被抓捕,死於京師囚牢。這個教派最喜歡使用暴力,教衆近兩百萬人,而且最可惡的是,徐鴻儒也讓軍隊戴紅巾,民間稱他們爲紅巾軍,足夠把朱元璋氣活過來。
雖然他們自己都聲稱天神下凡,但組織度仍然無法與官方相比,趙宣眼前的嘈雜場面也讓他更加覺得邪教不可靠,文登營進攻他山寨的時候,他見過對方的作戰能力,與這些亂民完全是天壤之別。
他們幾人一路走回趙宣住的地方,他好歹是個先鋒,又有會頭的名號,所以佔了附近一間民房,他只帶了一個人進屋,其他幾人就在門外守着。
剛一關門,趙宣立即把挺直的背彎下來,對身後的隨從討好的說道:“聶大人,那餘大成今日又要攻城,陳大人到底啥時候纔到,可別讓餘大成真把萊陽打下來了。”
裝扮成隨從的聶洪擡起臉,露出他兇光四射的眼睛,對趙宣道:“就你們這樣的妖人,還想攻陷縣城,你以爲是我們文登營?”
“是,是,小人失言,聶大人勿怪,小人只是擔心大人到得晚了,這餘大成萬一見勢不妙,跑了就不好抓了。”
“大人何時到,自有他的安排,你只需盯緊餘大成和李盛明,不可讓他失了行蹤。”
趙宣擔心的道:“我也不能隨時在他旁邊,畢竟不是他最心腹之人,萬一。。。”
聶洪冷冷打斷他:“沒有什麼萬一,要是丟了他們蹤跡,我親手砍掉你腦袋給大人交差,連帶你嫂子和侄子。然後纔是大人砍我的腦袋。”
趙宣額頭冒出冷汗,聲音也有點顫抖起來,“小人一定盡力。只是,只是跟着他兩人,後面又如何?”
“最好在戰陣上抓到他們。如果沒抓到,咱們就得一路跟着他,就讓他往招遠或者棲霞跑,總之是登州方向。”
“爲何是招遠?”趙宣擔憂的問了一句,萊陽到招遠縣治足足一百五十里地,如此遠的距離,他實在是怕餘大成跑丟。
“原因不是你能問的,你嫂子侄子能不能活命,就看你的能耐了。”
趙宣搽搽臉上的汗水:“萊陽到招遠、棲霞,路途都上百里,沿途多山地,山中小路又多,如何才能讓陳大人他們跟上來。”
“這事自然由我來做。臨時再看情形,若是他身邊沒有心腹手下,我便先擒住他。”
趙宣對這個聶洪十分懼怕,但他又不得不多問一句,因爲現在說的都是侄子嫂子,他自己的命還沒說到,當下試探道:“大人,若是此事了結,陳大人對小人是何安置,是否跟聶大人透露過?”
“你可在我文登營當屯戶或文書,你侄子嫂子也與一般屯戶無二。若是想安生過日子,這次的事情,不得與任何人說起。”
趙宣稍稍放心,仍是有些擔心陳新不講信用,不過他也不敢直接質疑,正要繼續旁敲側擊,外面站崗的隨從推門進來,在聶洪耳邊嘀咕了兩句。那隨從也是陳新親兵假扮的,聶洪聽了馬上站到門口,往南邊看去,只見遠處一些零散的教衆正在沒命的往這邊跑來,一路還在慌亂叫嚷。
聶洪轉頭看着趙宣,冷笑一聲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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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陽縣城城牆上歡聲雷動,一支官軍自南邊辛格莊而來,四周哨騎呼嘯往來,剿殺落單的聞香教亂民,後面大批的步隊源源開到,殺手隊的黑色鐵甲和火器隊的紅色棉甲交織,遍佈東邊原野,前鋒正在展開,所有士兵都頭戴明盔,從城上看去,滿目都是跳動的紅纓。
萊陽的官民從未見過如此整肅的軍容,一邊喝彩一邊驚奇是哪裡來的大明軍隊。這時一名身穿鎖子甲,插着背旗的中軍塘馬直抵城壕之下,對城上大聲道:“請萊陽知縣答話。”
城上一人答道:“知縣大人去了北牆,我乃縣丞張文光,有事可先說與我。”
“我家大人乃文登營哨官陳新,今日奉登州海防總兵張大人之令,剿殺聞香教妖民,特來告知。”
張縣丞大聲道:“那陳大人可需要我等出城夾攻之?”
哨騎也大聲回道:“陳大人請萊陽各位大人守穩城池便是。”
那哨騎說完就往中軍回去,陳新帶邊角的六尺中軍紅旗也到達了城外,中軍旗定之後,不斷髮出旗號和鼓樂,指揮三個千總部陸續展開,左翼爲第一部,中間第二部,右翼第三部,分遣隊、一個騎兵旗隊和中軍衛隊留在中軍位置,作爲預備隊。
中間的第二部將兩個司平行展開,每司的正面擺開三個局,每一局前面是水平排列的兩排火器隊,後面是兩兩排列的殺手隊鴛鴦陣。因爲敵人戰力低下,他們的陣型並不厚實,而是展開成了一個寬大的正面,以便讓更多的士兵身處一線。
兩翼的第一部和第三部,各派出一局往兩翼更遠處移動,作爲疑兵驚擾妖民的軍心。
陳新看着遠處涌出的亂民,對身邊的劉破軍和海狗子道:“這些亂民怕是不經打,他們崩潰後,讓中軍衛隊追擊餘大成和李盛明,能抓活的最好。餘大成和李盛明,這兩人以李盛明爲重要,餘大成是奉他爲主,叫做什麼靈寶。還有,狗子你的眼睛可要睜大一點,別傷到了聶洪他們”
海狗子傻笑道:“那個趙宣呢?”
陳新道:“我既然答應他放他活路,也儘量別傷了他。這人能辦成此事,還算不錯。”
劉破軍答應了,此時三部皆發來旗號,劉破軍對陳新道:“大人,全軍就位,是否前進。”
“再等等,等那些亂民排好陣再說,機會難得,讓這些士兵在一線多呆些時間。”
與文登營的輕鬆相比,對面的聞香教就十分狼狽,他們沒有騎兵,一些馬也是被會頭傳頭自己拿來擺威風,對文登營的到來沒有絲毫預警,直到附近打劫教衆看到,才倉促出擊,大小頭目帶着各自教衆,也大略排成一線,聞香教的組織除了掌櫃、先鋒這樣的稱呼之外,還有總會、開示、經頭、頭會等等組織頭目,組織程度比之一般的流民要強一些。
趙宣帶着自己的五十多人,匆匆趕到李盛明和餘大成所在的位置,混在掌櫃的隊伍中,因爲太過倉促,陣型原本就是拼湊的,談不上嚴密,所以他得以近距離監視兩個目標。他前面二十步外就是李盛明的大旗,上面畫了一個栩栩如生的彌勒佛,萊陽聞香教的靈寶李盛明坐在一張太師椅上,由八個人擡着一路招搖着過來,沿路的教衆紛紛跪拜。
聶洪也只得跟着跪下,看着裝模作樣的李盛明,一邊暗暗咒罵,一邊也覺得這人確實有點仙風道骨的味道,長得童顏白髮,手中還拿了一把鵝毛扇,一副從容模樣。
他在趙宣耳邊低聲問道:“你哥哥是不是也長這模樣。”
“嗯,這個,我哥是年輕人,可能比他好看。但是要騙人的話,還是李盛明這模樣更好。”
“你們他娘都是一羣騙子。”
趙宣他們站在後面,從稀稀拉拉的人從從,看得到對面的陣列,前排的火器隊都是紅色短罩甲,腿甲也是紅色,再配上頭頂的紅纓,如同在地平線上修了一道紅牆。
趙宣看到他們就想起文登營攻打山寨時的兇悍,他要不是見機投降得快,怕是早被他們砍了,現在居然又在他們的敵對方,既擔心被誤殺,又擔心跑了李盛明二人,緊張得又出了一頭的汗。
聶洪看他模樣,不屑的道:“有我在你怕啥。你只要別到第一排去就是,文登營火器厲害,聽到喇叭聲,你就蹲下。。”
又過了一刻鐘後,亂民終於列成一個亂糟糟的陣型,也是左右翼加中軍,五千多人的正面卻還不如文登營兩千多人。文登營的數十騎兵在兩翼遊走,將亂民的兩翼更壓往中路。
趙宣前面的李盛明鵝毛扇一揮,兩個聞香教壯漢敲響大鼓,聞香教衆擠在一起,戰戰兢兢的開始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