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風雨飄搖,鬼哭神嚎
湖廣會城,湖廣承宣布政使司。
大雨傾瀉不止,雷霆炸響在整個武昌府的上空。
可惜,這場大雨澆不滅那場大火的影響,只加劇了所有身在局中之人煩躁的情緒。
湖廣三司之一,也是最高行政機構——布政使司中,此時更是充斥着煩躁的情緒。
布政使陳瑞本是端坐在公堂上發號施令,此時忍不住長身而起。
一聲怒喝,幾乎有聲嘶力竭的意味:“我讓你帶的人呢!?”
“是不是要告訴我,臨湘縣令也畏罪自殺了!?”
剛上任兩個月的湖廣右參議馮時雨,面對斥責,也是按捺不住情緒。
他似乎要將這些時日的憋悶都發泄出來,怒道:“你找我有什麼用!你是部堂還我是部堂!?”
“整個湖廣,就我們布政使司得到消息最晚!”
“如今整個湖廣都在自救,咱們派人去的時候,吃屎都趕不上熱乎!”
“別說臨湘縣令,整個臨湘縣衙,但凡有個喘氣的,當天全被錦衣衛千戶所帶走了!”
“錦衣衛千戶所擺明了不信任外人,如今不讓任何人接近,趙賢親自去都被趕了出來,我算個毛!”
參議是正四品官身,與布政使的上下級關係,並沒有那麼絕對。
再加上都是地方流官,哪怕吵起來都是常有的事。
陳瑞實在按捺不住胸中惶恐的情緒,站起身來在公堂中走來走去。
被回以顏色也根本不在乎,只追問道:“洞庭守備丘僑跟巡江指揮陳曉,這兩個畜生呢!?”
旁的不說,這兩人無論如何都是首當其衝。
那可是上千礦賊!
這般招搖過街,攻打縣衙,竟然渾然不知?
這說法,別說中樞,衙門外賣燒餅的糙漢都不信!
馮時雨吹鼻子瞪眼,也不耽擱正事,只有些焦躁地答道:“巡江指揮陳曉被巡撫趙賢看起來了,洞庭守備丘僑在總兵安遠候柳震手上。”
“別想了,他們信不過咱們的。”
“莫說把人帶走,我提出審問一番,他們都如臨大敵。”
“以至於臨湘縣的事,只有咱們布政司兩眼一抹黑!”
出了事之後,可以說人人自危。
從巡撫、總兵,到錦衣衛千戶所、布政司、按察司,乃至都指揮使,所有管部高官,沒有一個人能置身事外。
布政使司是最高行政機構不假,但同級的分管刑獄的按察司,跟分管軍事的都指揮司且不說。
錦衣衛則直接代表皇權,巡撫衙門更是在三司之上的欽差衙門。
同時,這些人全都有這個能量與嫌疑,各屬衙門紛紛劃清界限,爭相保護人證物證,各自查辦。
別的衙門,都是有兵有衛,消息也靈通,如今正是把布政司甩在了後面,讓自家人一無所知。
陳瑞越聽越是煩躁。
猛然拿起手邊的驚堂木胡亂往桌上砸!
啪!
啪!
啪!
嘴上咒罵個不停:“一羣蟲豸!不足與謀,不足與謀!這個時候了,還在以鄰爲壑!”
“不等着欽差來之前把事情查清楚,非要等中樞來人後,做個頂罪羊嗎!”
中樞來人是肯定的了。
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布政使都罹難了,已經捅破天了!
現在不查清楚,等欽差來人,這些個子高的,都得拉出去做頂罪羊,立威泄憤!
馮時雨也恨聲附和道:“都是些蠢貨!”
“這事不是地頭蛇做的,難道還能是咱們這羣流官!?”
“我上任才兩個月,也能懷疑到我頭上,簡直是腦子被驢踢了!”
話雖如此,但這只是陷入被動的無能狂怒罷了。
要是布政司率先保護住了人證物證,也是要防着外人的。
沒辦法,太瘋狂了!
火燒欽差!
這種事情,要是中樞發狠,搞瓜蔓牽連,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只有在欽差來之前,手上有足夠的證據調查,纔有希望給自己摘乾淨。
陳瑞正發泄着,突然一頓。
轉頭看向馮時雨,急道:“湯部堂跟張給事中住所的書稿裡,說的那幾處私開礦產的礦山,是有哪些來着?”
布政使雖然人證沒撈到,但臨水樓臺,湯賓和張楚城留下的書稿一類,以及此前查案的遺留,卻是跑不掉。
馮時雨只回憶了一瞬,脫口而出:“多了去了,不過在武昌府的就有白雉山和圍爐山等。”
陳瑞看了一眼堂外的瓢潑大雨。
轉身吩咐一旁的經歷:“去,備馬車、蓑衣!去大治縣,咱們順着路子趟過去!”
說罷,他轉身就回內堂,更換衣物去了。
馮時雨立刻會意,也要去準備。
忽然想起什麼,他擡起頭,叫住了要下去的經歷,吩咐道:“記得把衙兵都叫上,賞銀不會少!”
覆轍在前,不敢大意。
……
轟隆!
一道閃電劃破天穹。
除了悶響的雷聲之外,也將巡撫衙門的大堂照得透亮,也將巡撫趙賢的神情,映襯地慘白。
趙賢神色愕然,顧不得失禮,駭然道:“安遠侯是說,那道令,是從巡撫衙門發出去的!?”
“可我不曾……”
安遠侯是湖廣總兵,也是湖廣各軍實際的統帥。
尤其超品之身掛將軍印的柳震,更是跟巡撫平起平坐。
柳震擡手止住了趙賢的話,只沉聲道:“別的我不論,這道令,就是伱巡撫衙門下出去的!”
說罷,他從懷中拿出一道帶着印戳的巡撫手令。
只略微在趙賢面前展示了一番,立刻又收入懷中。
趙賢霍然起身:“不是我,安遠侯不要胡亂攀咬!”
安遠侯柳震面色不改,肅然道:“我自然信得過趙部堂,不過這人,需得給我!”
柳震畢竟是勳貴,超品在身,真要自恃身份,也不會落於下風。
如今出了這麼大的事,當然得各顯神通,撇清干係。
眼下的這些什麼巡撫、布政使,能不能再坐滿一個月還不好說。
禮數、客套,這時候都沒那麼重要了。
趙賢恢復了平靜,冷冷道:“人是不會給安遠候的,此事究竟要牽扯到哪些人,還不好說,本官現在誰都信不過。”
湯賓與張楚城此次省內巡政,是帶了衙衛以及武昌衛近二百人的。
二百精銳護身,別說一千匪盜,就算是面對一千精銳,巷戰也多半能突圍,根本不可能被堵在縣衙出不來。
但事情巧就巧在這裡。
事發前日,牛角尖盜劫客船,擄掠百姓,害人無數。
隨後派遣水兵圍剿,卻寡不敵衆,傷亡近百。
恰在此時,湯賓正好途徑,正在圍剿水賊的兵備僉事戢汝止,便將湯賓的近衛抽調了大半。
什麼叫一環扣一環!
這就是一環扣一環!精妙到這個地步,根本不可能讓人相信是意外!
這也是如今大家人人自危的緣故。
至於說,那戢汝止區區兵備僉事,哪來這麼大膽子和能耐,讓布政使湯賓乖乖抽調人手? 此前趙賢還一度疑惑不已,還以爲是湯賓文臣出身,不懂世道險惡。
如今安遠侯柳震查了出來,上門告知他——竟然說是巡撫衙門發出去的手令!
但是天見可憐!
他決計沒有下過這種手令!
柳震也不糾纏,只站起身告辭,面無表情道:“今日我反正是來過了,趙巡撫不給我戢汝止也無妨,人證物證,屆時我會一併交給欽差。”
說罷,他直接轉身,一腳踩進路面的水坑,就這樣走進了雨幕之中。
只留趙賢一人在公堂上,臉色陰晴不定。
直到柳震走遠,趙賢才朝側廳吼道:“去!將戢汝止給我帶來!”
吼完一句,他又將桌案一把掀翻,一地狼藉。
他語氣森寒喃喃自語:“誰敢動我的印,我一定要殺了你。”
……
湖廣的雨,越下越大。
豆大的白雨,砸在地上,四散濺開,砸在行人的褲腳上。
一雙溼透的褲腳,快速掠過,偶爾不慎踩在水坑上,激得泥漿飛濺。
肉眼可見,這雙腿的膝蓋以下,都已然沾滿了泥污。
但平日裡生活精緻的巡按御史舒鰲,此刻卻根本無暇顧及。
他站在嶽州府衙的大門前,意味深長道:“這就是臨湘案發前,湯部堂與張給事中滯留過的最後一處了。”
湯賓與張楚城省內巡政,一路到了桂陽後才折返。
舒鰲也跟着他們二人滯留過的地方,一路勘察到此。
彼時,二人在嶽州府滯留到第二日午時,才趕去的臨湘縣。
隨行的幕僚皺眉:“一路過來,可疑的人太多了。”
“桂陽被喝止私開礦山的千戶所、衡州府私鑄銅錢的那幾大士紳豪族、以及長沙府那位與湯部堂發生過沖突的王爺……”
“如今省內各自猜疑,就算有線索,也根本查不過來。”
舒鰲搖了搖頭:“查到多少是多少,我也是欽差,跟那些部堂不一樣,不必急於求成。”
巡按御史算是言官欽差,下來巡視地方,並沒有主管的部司,也沒有具體職責。
簡而言之,就是在地方上沒有班底,只有一夥欽差衛隊,跟地方牽連也小。
這就直接排除了他的嫌疑。
同時也沒有什麼主要領導責任要擔。
無債一身輕,當然不用像那些堂官大員一樣,火急火燎想摘清自己。
舒鰲扭過頭,看向嶽州府衙,朝一旁的書吏說道:“去,讓知府跟左右手都出來見我。”
這種謀反的案子,說不怕是假的。
一路走來,他都不敢輕易走進這些府衙的大門。
就是爲了事情不對,可以直接縱馬突圍,免得步了後塵。
幕僚繼續分析道:“應當不是嶽州府的人,湯部堂過長沙的時候,就被戢汝止要走了近衛,想動手完全可以在嶽州府之前動手,沒必要給自己增添嫌疑。”
臨湘縣是嶽州府的地界,出了事怎麼也跑不掉。
舒鰲冷笑一聲:“都幹下這種沒腦子的事情了,還指望他們有多精明?”
說罷,他吩咐校尉道:“去,讓嶽州衛指揮使也來見我。”
巡按御史雖只正七品官,但“代天子巡狩,大事奏裁,小事立斷”,權勢不單品階能說明。
朝廷三令五申,讓巡按御史不得要求地方知府跪拜,不得羞辱毆打地方官,可不是沒有原由的。
三品指揮使,在巡按御史面前,也就喘氣的聲音敢大一點。
幕僚面色一變,低聲道:“您認爲嶽州衛牽扯其中?”
這可不是小事,別看御史權重,但給事中與布政使都殺了,也不差這麼個御史。
畢竟一衛可是有上千人!
舒鰲意味深長:“我是不太信,一個流放的礦賊,東山再起不到半年,就能聚嘯上千匪賊的。”
“況且……嶽州衛,吃的是誰的糧,還是兩說。”
轟隆!
雷聲再度響起。
舒鰲順勢止住了話頭,不再多解釋,只隱晦地看了一眼遠處的府邸。
恰在這時,又一道閃電當空劃過,將這座府邸的門匾照得通透,隱約可見岳陽王府四字。
……
湖廣的暴雨傾盆,影響不到距離三千里的京城。
整個北直隸地區過了中午,就開始燥熱起來。
順天府衙中,某人更是熱得像鍋上的螞蟻,來回踱步,擦拭額頭上的汗。
終於,過了好一會,吩咐辦事的管家才小跑了進來。
氣喘吁吁道:“老爺,湖廣那邊送的小妾,幫您打發走了。”
他又看了一眼自家老爺的神色,寬慰道:“老爺請放心,咱們事情還沒來得及辦,小妾也處理了,外人也不會知道。”
孫一正好歹是舒了一口氣。
一屁股坐下,大口大口往嘴裡灌水。
緩過來之後纔沒好氣道:“早就說了!湖廣的銀錢接不得!”
“去年礦稅案露了馬腳,就應該早點跟那邊斷了聯繫,你姐倒好,還照單全收,也不怕撐死!”
“現在好了,出了這麼大的事,要是查到老爺我頭上可怎麼辦!”
管家兼小舅子聞言,忍不住撇了撇嘴。
銀錢是他們接的,但這小妾趕都趕不走,就不知道誰的原因了。
現在一副全怪他人的樣子。
不過這話也就在心裡想想,管家忙出言安慰道:“小的以爲,不必杞人憂天。”
“雖說咱們當初在湖廣,是幫着幹了點事,但這都多久了?如今最多隻拿了點錢財,幫忙疏通一下小事,不算大罪過,沒理由牽連到這個地步。”
孫一正冷哼一聲,呵斥道:“沒讀過書,你懂什麼!”
“還杞人憂天,知不知道杞人兩次遇到過天星墜落,才這般謹小慎微?”
說教一通後,感覺氣順些了,這才放過小舅子。
最後還不忘吩咐道:“以後,咱們只拿順天府士紳、來往商戶的錢,地方上那些貴人,分文不收了!”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懂不懂!?”
管家連連彎腰頷首,示意聽進去了。
就在此時。
外間突然傳來一陣喧囂。
孫一正心跳一緊,伸長脖子驚疑不定往外看去。
目之所及,兩個太監當先,越過前院,朝裡走了進來。
兩個太監身後,還跟着錦衣衛、東廠的人。
一副氣勢洶洶,絲毫不客氣的做派,顯然沒有好事!
孫一正深吸一口氣,正要站起身來,只覺身形一陣搖晃。
管家不明就裡,連忙將他扶住。
孫一正還要吩咐什麼,只見眼前已經圍攏了錦衣衛。
一個大太監模樣的人笑眯眯看着自己:“孫府尹,陛下有請,召您入宮面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