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七年,十月十八,大雪。
正所謂,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按這樣說的話,朱翊鈞自從登基以後,就與好時節無緣了。
總有那麼一二閒事,掛在心頭。
譬如今日,哪怕習武,也有處理不完的政事,接見不完的奏對。
景運門外,校場。
朱翊鈞挽起一把通體烏黑的長弓,呼吸均勻,弓弦緊繃,認真地瞄着五十步外的靶子。
鄭宗學站在皇帝身旁,繼續說道:“……校閱擬定在正月二十二,至於人數、哪幾營、流程這些具體的條陳,王閣老還在與顧總督商議。”
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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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鈞猛地鬆開手指。
箭矢脫弦而出,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勉強嵌入箭靶邊緣。
“閱兵的事,你多上點心。趙用賢要調去浙江與倭寇征戰了,朕準備讓賴廷檜接任京營右參謀,他赴任前這一個月,你先一肩挑着。”
朱翊鈞將五力弓放下,又拿起一張六力弓——明朝一斤約爲595克,九斤四兩則爲一個力。
多了一個力,弓弦拉開的時候,便沒有之前那般飽滿了。
朱翊鈞手臂有些顫抖,認真瞄了起來:“趁着閱兵這個機會,將吃空餉的勳貴將官順道清一清,你是文官,來做這個事,比顧寰方便。”
十萬人的京營,總免不了有人吃空餉。
每過個三五年就得查上一遍。
鄭宗學正要說話,便聽弓弦嗡嗡,一道箭矢擦着箭靶,往後飛去。
他見着弓箭落地,朝皇帝拱手道喜:“這一箭之遠,當有一百二十步!可見陛下已足有六力,實乃文武雙全!”
皇帝訓練是按照京營的標準來的,距離要求爲一百二十步及格,一百六十步上佳。
而力道上,則分上中下,上力爲一百二十斤;中力爲八十斤;下力爲六十斤。
皇帝能拉六力弓,射一百二十步,已然是達到了大頭弓兵的標準。
雖然脫靶了,但是陛下射的遠啊!
武德昌隆!
朱翊鈞沒好氣瞥了一眼鄭宗學:“伱這廝也變成佞臣了,沒見朕練準頭呢?”
老實說,他這樣瞄半天的準備,肯定做不得數。
譬如武舉的考試標準,便是步射移動靶八十步,十二連發中一半。
所以,朱翊鈞現在只能說是力度以上,準頭未滿,半步大頭兵是也。
鄭宗學面對皇帝的調侃,只是坦然道:“今臣幸在左右,若不少順從,陛下雖貴爲天子,復何聊乎?”
順從皇帝,也是怕皇帝無聊。
朱翊鈞聽了這話,也是沒繃住表情,噗嗤笑了出來:“朝臣都是用典故勸諫的,你倒是用來討朕開心了。”
這話是宇文士及說的。
唐太宗看見一棵樹,隨口讚了一句好樹,一旁的宇文士及便戰吼起手附和,啊啊確實太好看了。
太宗無語表示,你這樣很像佞臣啊,宇文士及於是便說了鄭宗學這番話——可見,能讓領導鬆弛下來,纔是真正的心腹。
當然,鄭宗學並不是單單在討好,更多的,還是拿唐太宗勉勵皇帝。
南郊一事之後,這些帝黨對皇帝的期望,越來越高了。
鄭宗學討了個趣,也沒得寸進尺,片刻後便斂容說回正事:“這幾年雖然將泰半不聽號令的勳貴都打發去了五軍都督府,但吃空餉這事,恐怕得追到營官頭上去……”
“臣力有未逮,還需一干副將、參將傾力配合纔是。”
他這個京營左參謀,可以說是如今的常務主官了,位卑而權重。
但畢竟是文官,掌控力始終不足以深入到中下層。
朱翊鈞沒有說什麼朕只要結果這種話,反而表示理解:“所以,朕打算趁着閱兵這個契機,讓一干副將、參將、遊擊將軍、佐擊將軍,與朕一同上上課。”
“屆時拿出皇帝的名頭,替卿勸誡一二。”
給副將參將做工作,自然不全是爲鄭宗學查空餉鋪路的。
更是還是他如今年歲漸長,對於掌控京營,有了更進一步的需求。
文臣控制到內閣與廷臣,武將,就需要深入到京營一干副參——一營一將,三十營就是三十人,並不算多。
鄭宗學一怔:“上課?”
朱翊鈞點了點頭,將手中的弓放下:“戚繼光、殷正茂、俞大猷一干帥臣、總兵官,在浙江、兩廣、福建都領兵甚久了,該調任的得調任,該養老的得養老了。”
“回京述職時,正好在京衛武學領份差遣。”
“畢竟……朕儒經學得差不多了,也該學學武經了。”
鄭宗學聞言,忍不住提醒道:“陛下,近年日本內戰,我朝沿海逃難來的倭奴也一年比一年多,眼下沿海的帥臣總兵一齊調任,還是小心爲上。”
並非倭寇戰鬥力有多強。
而是這玩意兒跟黑奴一樣,價格便宜,浙江福建的士紳招攬起來極其簡單。
要是某些別有用心之輩,瞅準帥臣、總兵官調任的空檔,故意鬧出什麼亂子,那就不妙了。
朱翊鈞嗯了一聲,解釋道:“殷正茂總督的差,已經讓張學顏去接了,浙江與福建的事,自有定安伯與慄在庭收拾。”
這都是早有考量的事情。
上海市舶司與福建市舶司快要通船收關稅了。
放權下去是最後關頭不得不爲的事。
所以,朱翊鈞將福建一省軍政大權都交給巡撫慄在庭不說,更是乾脆將高拱這個前首輔,使喚去浙江發光發熱。
兩人說話的功夫,朱翊鈞突然瞥見魏朝領着申時行走了過來。
朱翊鈞見狀,便開始趕人:“先這樣吧,年前朕會抽時間巡視京營,你替朕將一干副將、參將的案卷備好。”
鄭宗學聞言,當即躬身告退。
他轉過身的功夫,纔看到申時行,退避到一旁,拱手見禮。
申時行頷首以作回禮。
兩人錯身而過。
申時行來到皇帝跟前,恭謹下拜:“陛下。”
朱翊鈞無奈放棄了練劍的想法,原地紮起馬步來。
申時行見狀,開門見山說起來意:“陛下,出巡順天府的事,能否暫緩一二?”
朱翊鈞皺眉:“暫緩?前日常朝上,不是已經議定了麼?”
申時行小心翼翼回道:“陛下,國家多事,朝臣致仕了一百餘人,近來實在忙得不可開交,常朝更是片刻離不得陛下英武決斷……”
朱翊鈞擺了擺手,直接打斷了這廝:“申閣老稀泥和到朕的頭上了是吧?”
申時行一噎。
他無可奈何地請了一罪後,終究還是將實情道了出來:“陛下,新任順天府尹王之垣,昨日纔到任,說是要熟悉衙門事務,暫時無暇陪同陛下。”
“順天巡撫胡執禮,方纔也尋到內閣,說陛下巡順天府,下面州縣頗有些人心惶惶,爲免屆時鬧出事端來,希望陛下收回成命。”
“汪宗伊上任禮部後,也說陛下此行輕佻,萬萬不可……”
朱翊鈞一個泄力,馬步當即便站不穩,踉蹌着站了起來。
他實在忍不住,拿手指點了點申時行:“申閣老,你我君臣纔是一體,內閣不能總是與外面方便,反而讓朕束手束腳。”
申時行欲言又止。
朱翊鈞接過熱巾擦了擦汗,看着申時行搖了搖頭道:“朕長居深宮,本就沒見過世面。”
“你口中的英武決斷,多是朕管中窺豹,勉強抉擇而已。”
“往日也就罷了,如今度田清戶這種干涉國本的天大事,又豈能連窺管之舉,都要再三推阻朕?”
“哪怕內閣要爲文臣表率,調濟折衷,也應當是好生與他們說理,誠心勸服,如此爲上下做橋樑纔對,怎麼能風往哪邊吹,人就往哪邊倒呢?”
朱翊鈞語重心長教育着搗糊匠。
申時行的才智無可挑剔,就是性子實在太軟。
受皇帝欺負也就罷了,往往還會向朝官妥協,你小申到底跟誰混?
申時行心中無奈。
要皇帝說的這麼簡單就好了。
老朱家的皇帝,沒一個省心的,不是出宮喬裝打仗,就是出宮勘察風水。
哪次不是滿朝文武都出言反對?誰支持不得被罵個狗血淋頭?
還誠心勸服,要這麼好勸服的話,也沒見有人給皇帝勸服不是。
申時行心中腹誹不已,面上還是誠懇認錯,恭謹下拜:“陛下教訓的是,臣這便回去重新安排。”
他正要告退離去,突然又聽皇帝叫住了自己。
申時行疑惑擡頭。
只見朱翊鈞轉過頭,朝蔣克謙、李進吩咐道:“玉田伯、李大伴,帶人去順天府淨道清場。”
兩人應聲而去。
申時行驚訝看着皇帝:“陛下……”
朱翊鈞擺了擺手:“申卿,站在此地不要走動,待朕換個常服。” 說罷,也不管申時行的呼喚,轉身而去。
……
順天府衙門。
新任府尹王之垣坐在大堂上,不斷翻閱着卷宗,愁眉緊鎖。
順天府的卷宗,實在太雜太亂了!
肉眼可見爛賬一大堆,最早能追溯到十年前的孫一正在任時期,此人貪墨也就罷了,由此帶來的田畝糾紛、發出去的蓋有衙門印章的非法通行證、拖欠商行的銀兩,數不勝數,七年來根本沒人解決!
而涉及到田畝、戶口的案卷,不是一個數字傳十年,就是這裡少一頁那裡缺一冊,顯然是下官敷衍,上官放任,乃至故意抽走緊要案卷。
奈何前任府尹金立敬以主動結束政治生命的方式,與皇帝一筆勾銷了,他也不可能將人抓回來問明白。
至於其餘亂七八糟的事,更是數不勝數。
譬如朝廷從浙江等地遷徙入京的三千八百餘富戶,在黃冊中消失殆盡。
或者今年從外省遷入攀附學籍的人家籍貫混亂,本是富戶籍、商籍,莫名改成了生員籍等等。
全都無從追究了。
這樣的情況,跟從頭丈量一遍田畝,重新挨家挨戶清點戶口,有什麼區別?
王之垣深感棘手之下,不由嘆了一口氣。
順天府向來有小九卿之稱,多是朝臣的跳板,五日京兆便是這個位置的真實寫照。
即便在萬曆元年皇帝下詔規範所有官吏在任的任期後,有所改善,但卻已經有種積重難返的意味在其中了。
哪怕任期五年,誰又能將這些十數年的爛攤子處置妥當?
大多在任的府尹,想的都是“不如不做”。
就像傳言中金立敬致仕時所說的一樣,身不由己,不如致仕痛快。
“王京兆,這是隆慶五年,孫一正在任時統計的丁口。”
一道聲音喚醒了王之垣的沉思。
他擡起頭,見到治中抱着一沓卷宗從側堂走了出來。
王之垣連忙起身接住:“勞煩常治中了。”
治中好歹是五品屬官,該有的尊重還是要有的。
常春喬連忙回道:“當不得勞煩,能與王京兆共事,是下官的榮幸,京兆當初一句‘與衆爲政耳’,一度讓下官引以爲楷模。”
王之垣在官場不太受待見,但是在民間的聲望,可用“萬家生佛”一言以蔽之。
均徭役是王之垣一以貫之的政見。
昨日方一上任順天府,便公然宣稱自己“志在抑輦轂通侯、閹尹貴戚、名豪,而還赤縣元元之民於起色。”——志在抑制貴人,讓百姓休養生息。
在度田清戶的關口上任這種人物,自然是讓屬官們兩極分化。
府丞郭廷梧,連夜跑的關係,今日一早調到太常寺去了。
而剛七月才從地方上升至順天府的常春喬,則迫不及待貼了上來。
王之垣聽到下官恭維,禮節性地笑了笑。
他正要客氣一二時,突然聽得外間一陣喧鬧。
兩人齊齊朝外看去。
只見一干錦衣衛、廠衛,魚貫而入。
王之垣眉頭緊皺,放下卷宗迎了上去。
他今年五十三,一張國字臉,天庭飽滿,不滿之色略微顯露在臉上,便透露出凜然正氣。
剛走到大堂外,還未來得及呵斥,便看清楚來人的臉面。
心中瞬間一驚!
王之垣臉上興師問罪的神色收斂一空,慌忙轉身迴轉大堂,朝面色不解的下官解釋道:“玉田伯跟廠督領的頭,必然是皇帝來了!”
“快,整理下儀容!”
話音剛落。
便聽得三聲淨鞭響起,緊接着一道陰柔的聲音傳入大堂:“皇帝駕興!官紳恭迎!草民俯伏!”
一個晃神的功夫。
大堂之中的兩人,便看到一道身影衆星拱月般,緩緩出現。
王之垣與常春喬慌忙在身上胡亂扯扯拍拍,搓着臉,快步走到了大堂門口。
兩人神情嚴肅而恭敬,一板一眼地下拜行禮。
“微臣順天府治中常春喬,見過陛下!”
“陛下親臨,臣惶恐!”
王之垣三品大員,自然不需要自我介紹。
朱翊鈞邁步從外走了進來,目光好奇打量着順天府。
說起來,這八年間,他出宮的時候屈指可數。
也就午門外的六部衙門,王世貞的山莊兩次——南郊祭祀走的御道,甚至都算不上宮外。
憋悶肯定免不了,畢竟紫禁城也就這麼一點大。
以至於此刻哪怕是個衙門,朱翊鈞都忍不住興致勃勃看了好半天。
他意猶未盡收回目光,步入大堂,笑道:“是朕來得突然。”
說罷,伸手虛虛一擡,示意兩人起身。
王之垣起身之後纔看到申時行,按下心中情緒,頷首見禮。
“咦?”朱翊鈞看向順天府治中,露出回憶的神色,“朕之前是不是接見過治中。”
常春喬連忙回道:“回稟陛下,臣是萬曆二年入京面聖的四川江油縣知縣,今年七月升至順天府治中。”
朱翊鈞恍然。
一經提醒,他倒是想起來了,萬曆二年那一批考成法上佳,跟戚繼光一同入京的地方官。
這廝便是當場揭發上官的縣令——也是海瑞巡撫四川的由頭。
朱翊鈞忍不住感慨道:“七品到五品不過五年時間,看來常卿之後這幾年也沒有辜負朕望啊。”
別看三年一級很正常,但到點就升是天之驕子的特權。
也只有翰林院出身的進士,纔有這種資格。
像這種苦哈哈縣令,往往都是在六七品打轉一輩子。
常春喬臉上有些自豪又帶着拘謹:“臣微末才學,區區舉人,全賴陛下治國有方,海巡撫信任,吏部考成法公道,纔有臣出頭之日。”
雖然當初揭發上官,以立功升至從六品。
但這都是小節。
主要還是得了上官看中。
朱翊鈞笑了笑,這話當然不對,能得海瑞看中的,不就是本事?
但他自然不會跟微末小吏客套這些話。
朱翊鈞隨口問道:“四川度田,情況如何?”
四川是重點照顧的布政使司,讓海瑞提前數年去的。
希望不會太差。
常春喬思忖片刻回道:“陛下,臣也不甚清楚,臣離蜀時,度田清戶纔剛開始。”
“彼時都還算順利。”
朱翊鈞不由頷首,還是海瑞靠譜啊。
他施施然坐在大堂正位上,一邊打量桌案上的卷宗,一邊開口問道:“這兩科的進士,去了之後做得如何?”
這種事,吏部自然也會上報。
但不一樣的視角,總歸還是要聽聽的。
常春喬猶豫了片刻,還是實話實話:“優劣參半吧”
“像李三才李參議、李坤李府君,無論在官場,還是民間,聲望都極好。”
“也有進士去了之後,要麼能爲不足,要麼心中不忿,將事情弄得極差。”
朱翊鈞嘖了一聲,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李三才倒是有些出乎朕的意料。”
這廝眼高手低,但厲害就厲害在會看碟下菜。
弄得王錫爵經常慕名給這廝寫情書。
海瑞的來信更是說,若是今年再無所出,便要收李三才做乾兒子了。
屬實有點大明魅魔了。
朱翊鈞搖了搖頭,將這些事拋諸腦後,朝王之垣問起正事來:“王卿在籌謀度田清戶事宜?”
王之垣走到皇帝近前,回道:“陛下,臣正在看隆慶五年統計的丁口。”
朱翊鈞哦了一聲:“如何?”
王之垣嘆息一聲,無奈道:“恐怕要從頭再來了,這一卷統計,全然做不得數。”
朱翊鈞疑惑:“爲何?”
王之垣思索片刻,想着如何跟皇帝解釋。
半晌後,他纔開口道:“陛下,會典原載順天府戶口六十六萬九千三十有奇,而隆慶五年,孫一正所統計的數目,總括實在人丁止十四萬七千三百有奇。”
“竟只剩兩成!臣實在不敢取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