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府要宴請欽差!
就在謀逆大案牽扯岳陽王府,顯而易見事涉宗親的前提下。
就在欽差氣勢洶洶領兵入城,剛剛打落三司長官烏紗帽的關口。
所有人都巴不得躲得遠遠的時候,楚王府竟然要設宴,爲欽差接風洗塵!?
朱常汶在去往楚王府的路上,百思不得其解。
此時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雖然是雨季,但去往楚王府的長街上,仍然熱鬧非常。
朱常汶掀開馬車簾子,打量着路上面色姣好的女子,心不在焉道:“欽差已經去了?”
距離方纔碼頭上欽差立威,已經過去了一個時辰,正是晚食的節點。
楚王府這個位份的邀請,欽差恐怕也不好託大。
估摸着時間,至少得動身了。
長史將方纔打聽到的消息,向朱常汶一一道來:“聽聞,只有駙馬鄔景和去了。”
“楚王府想將海瑞也請去去,甚至搬出太妃,說什麼欽佩已久云云。”
“結果……那斯絲毫不給面子,說什麼從不吃請,將人攆了出來。”
“慄在庭順勢也婉拒了楚王府。”
朱常汶聽罷,冷哼一聲。
嘴上唸唸有詞:“還從不吃請……天底下就獨他一個是清官,是聖人!?”
“沽名釣譽之輩!”
要不是他只是庶出,又屁股不乾淨,他現在就得去給這種人打一頓。
嘲諷一句後,才說起正事:“周長史,你說楚王府究竟是什麼意思?”
如今楚王府情況複雜,連世子都還未立,鬥爭也頗爲激烈。
這種情況下,按理來說應該遠離這種是非才對。
如今卻反而湊了上來。
周長史想了想,沉吟道:“將軍,岳陽王府畢竟也是楚藩,從楚王府分出去之後,藕斷絲連。”
“若是硬要牽連,也討不來好,此時恐怕正憂懼欽差強硬的作態,想試探一番。”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帶着猜測的語氣:“除此之外……”
“這些年,自從楚王府發生弒王篡位大案之後,便一直在謹慎行事,那位太妃更是收縮府上產業。”
“若說湖廣地界,身居高位之後,嫌疑最小的,恐怕就是這位楚太妃。”
“也是如今在欽差與湖廣之間斡旋的不二之選了。”
朱常汶恍然大悟。
他喃喃道:“這是要跟欽差談好籌碼,劃出道來。”
“難怪那位不肯見你,卻讓我去赴宴,這是不想惹麻煩,卻又不得不出面。”
“近來找上楚王府的宗室,恐怕不少吧……”
楚王作爲太祖之子受封,地位不是他們這些英宗、仁宗之子受封能比的。
再者說,楚藩位置得天獨厚,封地在湖廣會城,跟三司衙門、巡撫衙門關係非同尋常。
可以說,天下宗室以湖廣爲最,湖廣宗室以楚藩爲首。
這種情況下,岳陽王府浮出水面,欽差駕臨,楚王府的壓力必然也不會小。
想明白這一層,朱常汶心態立馬輕鬆了些許。
屆時就看楚王府跟欽差談到什麼地步了。
就這樣,馬車一路來到了高觀山南麓,楚王府所在。
楚王府坐北朝南,背依高觀山,東西寬二里,南北長四里,幾乎有半個武昌城大小。
因爲是仿造南直隸故宮所建造,規制自然不低。
除卻宮殿宮屋八百間有奇之外,宮城高牆也少不了,不是一個恢宏氣派能夠概括。
城高二丈九尺,四周城樓圍繞,一扇硃紅色的城門,兩側站着甲士,氣勢不凡。
朱常汶的馬車,停在宮城門口,便按規矩,下了馬車。
楚王府的典簿立刻迎了上來:“輔國將軍!”
朱常汶冷哼一聲:“就讓你來迎我”
不說什麼世子王爺,好歹來個長史吧?
典簿立馬告饒:“將軍,今日客人着實多了些,天使且不多說,還有岷王也親自來了,實在抽不出人了。”
朱常汶臉色更難看。
這不是更說明自己地位最低!?
他正要發作。
身後傳來一道聲音:“伱便是朱常汶?”
朱常汶勃然大怒,誰敢直呼他的名諱!
他轉過身,正要破口呵斥,擡眼就看到馬車上走下一名美髯俊秀的壯碩中年男子。
朱常汶一蔫,臉上換上勉強的笑容:“宗正。”
鄔景和點了點頭:“竟然還認得我,不枉我當初親手爲你錄入宗碟。”
“走罷,你跟在我身後,正好有話問你。”
說罷,他領着幾名錦衣衛,徑直越過城門,走了進去。
朱常汶面如苦瓜,艱難挪步跟在了身後。
……
跟宗室們談論正事,自然有鄔景和這位駙馬爺。
若是隻想去宴會吃喝的話,那就有些喧鬧了,並非誰都願意去。
就像海瑞說,那不是吃飯的地方,所以他並沒有去,只是在巡撫衙門簡單吃了點。
同樣地,慄在庭也覺得,那不是對酌的好地方,不留情面地婉拒了楚王府的邀請。
滾滾長江東逝水。
想要祭奠親友,隔着陰陽對酌一番,再沒有長江邊上合適了。
慄在庭斟了一杯酒,隨意地拋灑在江中。
旋即又給自己倒上了一杯,隔空遙舉,一飲而盡。
他已經在此處吹了半個時辰的江風,一壺酒見了底,臉上已經有些微醺。
恰在這時,身後傳來一道聲音。
“若是要祭張楚城,何不去仵房當面對酌,反倒獨自跑到江邊來?”
慄在庭回過頭,見馮時雨拎了一壺酒,高高舉起,朝他示意。
前者揮了揮手,示意錦衣衛放人過來。
他伸手將冠取下,放在了身旁的地上,頭也不回:“他們事情做得太狠了,臨湘縣內十餘焦屍,根本辨識不得。”
“與其靠衣着盲人摸象祭錯了人,不如贈飲江海,寄託哀思。”
言語之間,顯然是已經去按察司的仵房見過張楚城了。
只可惜,已經面目全非,難以認出。
他那位同科同道,只下來地方一趟,不意竟落得這個下場。
馮時雨走上前,取下冠,放在二人之間,與慄在庭的放在一塊。
而後緩緩開口道:“我比張釐卿後到湖廣,本想着同科一場,等他回京之前途徑武昌,要與他見上一面,聽聽他巡按湖廣的心得。”
“沒想到……唉。”
馮時雨、慄在庭、張楚城三人都是隆慶二年高中,乃是同科進士。
甚至在會試之前,都在一個會館備考,交情自然是有的。
只不過後兩人在高中之後,又同在高儀門下受課,情義要更爲深厚。
馮時雨斟了一杯酒,嘆息道:“不過身份難辨的話,恐怕難以落葉歸根了。”
臨湘縣一案的屍體一直未處理,除了等着欽差來查案之外,也有這層原因在。
總不能讓家人估摸着認領吧?
慄在庭搖了搖頭:“臨行前中樞便有預料,陛下特意囑咐我,說是如果不便落葉歸根,便將其帶回京城,安葬在八寶山,享朝廷公祀。”
馮時雨頷首,對此也不算太過意外。
因公犧牲,追封、祭祀,朝廷向來不會吝嗇。
兩人沉默一時。
不約而同給自己倒上一杯,輕輕碰了碰。
慄在庭再度開口道:“聽聞你在湖廣做得還不錯,撥款修繕堤壩、組織人手搶救稻苗、爲受災百姓布粥施衣,一路上都有百姓在稱讚你。”
“看來施政地方比科道,更磨鍊人。”
湖廣大案之後,布政使無心政事,卻又恰逢大水。
路上便聽聞,便是這位同科,推着陳瑞做了點實事,好歹沒真的釀成災情。
馮時雨聞言,並沒有得意,反而苦笑一聲:“被貶謫到湖廣時,也曾失意憤懣,昏天黑地。”
“但親眼見到百姓流離失所,心中哪能沒有一點觸動。”
“這樣看來,陛下對我的呵斥,反倒是一針見血。”
他是南直隸出身。
當初慈慶宮大火後,胡涍被論死,馮時雨接連數次上奏,請求皇帝稍加寬宥。
直到胡涍被處斬的前幾天,他還封駁了皇帝的聖旨。
由此惹得皇帝大怒,一通呵斥,將他貶到了湖廣。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於只是個四品參議了——言官出任地方,三品之位纔是常態。
想到這裡,馮時雨嘴角的苦笑,愈發濃厚。
自顧自斟了一杯酒,小口抿了抿。
他忽然想起什麼,開口提醒道:“今日海瑞打落三司主官的烏紗帽,三司同僚的牴觸情緒,幾乎都寫在臉上了。”
“即便事後提拔了徐學謨作爲布政使,稍作安撫,恐怕,也不足以平息。”
誰也不喜歡這種生死操於人手的感覺,更何況是平日裡作威作福慣了的地方官。
若是欽差只是來走個過場,撈點好處,大家還能維持表面的和氣。
但要是這樣不留情面,那地方官使絆子,就是可以預見的事情了——也不需要正面對抗欽差,只需要非暴力不合作,就足夠讓人投鼠忌器了。
江風吹過,揚起慄在庭的衣袍。
他側過頭,看向馮時雨:“所以,化之是來作說客了?”
“想讓我等知難而退?還是讓我等見好就收?”
慄在庭自然明白馮時雨的意思。
地方官吏想使絆子的手段太多了,別的不說,光是修堤壩這件事,真要按流程走……
直白來說,此前若非馮時雨做主,不合規矩地挪用了罰髒銀修繕,那恐怕早就毀堤淹田,釀成大災了。
恰恰這種事,還根本沒辦法追究誰——大家都是按規矩辦事。
畢竟不是陳瑞這種主官,中層官吏,隱於整個體系中,甚至都不會被注意到,想發作都無能爲力。
官場上下一旦形成共識,用糜爛一方來脅迫,欽差還真沒什麼辦法。
而說起此事的馮時雨,究竟是什麼立場,就不得不讓慄在庭警惕了。
前者搖了搖頭:“應鳳戒備過甚了,我只是勸你,速戰速決!”
“拖得太久,就怕夾在中間的老百姓遭罪……唉。”
他再度嘆了口氣。
百姓在這種時候,變成籌碼,實在讓人感慨。
慄在庭深深看了馮時雨一眼,不置可否。
他早已不是一年前那個稚嫩的官場新秀了,怎麼聽,怎麼信,他有自己的判斷。
慄在庭再度斟了一杯酒,灑入長江。
不疾不徐開口道:“想早日辦結此案,速戰速決,也還要仰賴湖廣上下與我等同心一力纔是。”
他如今佔據主動,說起話來遊刃有餘,想怎麼試探都底氣十足。
馮時雨頷首,深表認同:“攻伐縣衙,火燒欽差這等駭人聽聞之事,但凡有官身,誰不同仇敵愾?”
“天使來前,三司衙門跟巡撫衙門就已經查開了,但有丁點嫌疑的,像什麼洞庭守備丘僑、巡江指揮陳曉、兵備僉事戢汝止,都統統先斬後奏,逮拿下獄。”
“事涉岳陽王府,湖廣上下也不曾有半點退縮,當即便點兵上門。”
“昭昭之心,天人可鑑。”
“但……諸位同僚憂懼欽差無罪而誅,也是人之常情。”
這年頭,誰能一點問題沒有?
就算不怕你查這個案子,那也有別的案子的忌諱,總不能真的掏心掏肺給欽差看吧?
再加上一上來就打落三司長官烏紗,誰沒點想法?
慄在庭終於試探出了馮時雨的意思,不由搖頭失笑。
話說到這個份上,還真沒辦法苛責這位同科,確實也是老成持重之言。
慄在庭也不介意表這個態。
他開口道:“化之也不必試探我了,我可以直言告訴你,你也可以回去轉告三司同僚。”
“海御史眼裡雖然容不得沙子,但是個做實事的好官。”
“凡與張楚城案無關的,只要別自己找死,我們都不會爲難。”
馮時雨聽罷,也不再掩飾,長出了一口氣,拱手算是謝過。
正事說完。
兩人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慄在庭好奇撇過頭:“化之還有事?”
湖廣官場上下,震怖於今日海瑞打落三司長官的威勢,特意遣這位同科來拉關係試探態度,還在慄在庭可以忍受的範圍。
若是還要得寸進尺,他可就要不顧同科情誼,翻臉不認人了。
好在馮時雨並未說出什麼讓他翻臉的話。
反而是面露哀慼,開口道:“張釐卿與我也是同科一場,見到應鳳對酌獨祭,哪能沒有半點感懷。”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兔死狐悲,爲官艱難啊!”
這就是單純祭奠的意思了。
慄在庭默然。
嘴裡反覆咀嚼起“兔死狐悲、爲官艱難”八個字。
要論兔死狐悲,恐怕沒有人比他更加感同身受了。
他與張楚城同科同道,又極受高儀影響。
二人一心立志,想要功成名就,想要在大明朝的史書上,留在濃墨重彩的一筆。
尤其是……當初他二人被高儀薦給皇帝,又聽到高儀將皇帝吹到天上去的時候。
兩人腦海中不知道閃過多少明君賢臣,流傳後世的想法。
以爲一切故事都會像青史上那些故事一樣——皇帝賢明用人,臣下忠懇任事,就能革故鼎新,就能再造大明。他們也能名垂青史。
直到這一年裡,慄在庭所見證的,所經歷的,漸漸讓他感受了什麼叫行路艱難……
財帛腐化他的家人。
鄉黨動搖他的立場。
流言誹謗他的名聲。
下屬牴觸他的政令。
數之不盡。
如此種種也就罷了。
千般艱辛,萬般困苦,他本以爲自己已經足夠負重前行,心志堅定了。
直到,他聽到了張楚城的死訊。
這位同窗同科同道,似乎在用性命向他吶喊,革故鼎新,是真的要死很多人的!
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今日是他張楚城,明日也可能就是他慄在庭!
想到這裡,慄在庭已經忍不住喉頭蠕動,視線略微恍惚。
慄在庭突然抄起酒壺,站起身來,仰頭對壺牛飲!
江風吹過,慄在庭頭髮略顯凌亂,酒水一半入口,一半順着脖頸淌下,沾溼了衣襟。
他狂飲一大口,對着長江吟道:“金樽清酒鬥十千……”
前路如此艱難,他卻如此無能。
南直隸的鹽政,他只能搖旗吶喊;西北的邊患,他一竅不通;晉黨的串聯,他無能爲力。
甚至於他與張楚城通信,說起湖廣問題時,他還覺得無論什麼沉痾痼疾,一道詔令下去,就能傳檄而定。
一旁馮時雨受此感染,略有動容。
李太白的行路難啊……
慄在庭一句出口,馮時雨立刻明白,這位同科,是共鳴了那句“爲官艱難”。
於上,才能不足。
於友,天人兩隔。
於己,寸功未建。
如此心態他馮時雨感受可比慄在庭深多了,這就是當初他被貶謫之後,夜夜輾轉反側,咂摸出來的四個字。
在中樞,只覺得波詭雲譎,權謀交織,難以招架。
貶地方,則滿眼沉痾痼疾,百姓困苦,束手無策。
爲官艱難,爲官艱難啊!
馮時雨站起身來,欲言又止。
慄在庭盡顯士大夫狂狷,聲音越來越大:“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他曾經還憤懣過,爲什麼同爲一科進士,沈一貫、何維椅這些三甲靠末,憑什麼能選庶吉士,列爲宰輔之儲,而他慄在庭居於前列卻不行?
一度自負於才華,認爲沈一貫之流,不過是鄉黨提攜罷了,而他慄在庭纔是滄海遺珠,懷才不遇。
但真當他等到這個施展抱負的機會,身爲天子近臣後,才發現自己是如此幼稚無能,見識可笑。
如今一句兔死狐悲,他恍惚從張楚城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下場。
一句爲官艱難,更讓他意識到,太弱了,他還是太弱了!
身後的錦衣衛有些緊張地靠近幾步,生怕某位嚴嵩再世喝多了,失足墜江。
多歧路……馮時雨咀嚼着這個詞,神色複雜。
他有心勸慰,嘴巴微張,最後還是化爲了一聲嘆息。
馮時雨默默將舉起酒壺,傾盡江河,喃喃道:“應鳳,仕途上,你會走得比我們都遠,前途阻且長,緩行罷……”
慄在庭唸完方纔一句,頓了好久。
此時聽罷馮時雨的話,搖了搖頭:“夸父逐日,力竭而死,道路太長,我未必有力走到。”
同科三人,一人陰陽相隔,一個遭受貶謫。
正是如此,纔有一句爲官艱難。
唯一還在前行的慄在庭,更是恐懼於自己才能不足。
馮時雨搖了搖頭:“你才三十八……”
說罷,他便不再言語。
慄在庭一怔,旋即明白馮時雨的意思,他拿起酒壺,想再飲一口。
想起明日還有正事,又停住了。
轉而又想灑給張楚城,卻又怕酒水太多,驚擾了逝者。
再度沉默良久。
慄在庭突然笑道:“化知果然是百尺竿頭,令我刮目相看。”
他還記得,此前的馮時雨,泄泄沓沓,言之無物,被皇帝厭惡。
如今出知地方半年都沒有,竟然句句直指人心。
慄在庭受一句點撥,迎上馮時雨的目光,點了點頭,喃喃道:“是啊,我才三十八!”
“閣臣授道於我,聖上寵幸於我,就連歲月也鍾愛我……”
慄在庭言語之間越發認真:“往後的路,我自要走給張釐卿看!”
他張開雙臂,敞開胸懷。
對着長江,高聲吟道:“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既見前路艱難,卻也一往無前!
朝廷上下都說他是嚴嵩再世,諂媚於上不擇手段。
那他更要讓這些人看看,什麼叫刮目相看,什麼叫出將入相!
他除了搖旗吶喊、隔岸觀火之外,他也可以運籌帷幄、赴湯蹈火!
慄在庭將酒壺一把摜在了馮時雨懷裡,轉身離開,頭也不回道:“大家同科一場,化之既然兔死狐悲,心有慼慼……”
他神色逐漸狠戾,咬牙切齒:“那便看我殺個人頭滾滾,好好祭奠他的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