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朱翊鈞的聖駕來到張府門口的時候,張家大大小小的人全都來到了門口迎接。張居正帶着他的兒子站在最前面,隨着太監的喊聲,所有人全都跪在了地上。
朱翊鈞從御輦上下來,邁步走到了張居正的面前,伸手將張居正攙扶了起來。
“先生,節哀!”朱翊鈞先壓低了聲音對張居正說了這句話,然後才轉頭對周圍的人說道:“都平身吧!”說完這句話,朱翊鈞和張居正一起進了張家的正門。
皇上駕臨張府,自然是聲勢浩大,張家自然是榮光無限。
進了大門之後,院子裡面擺放着香案,衆人跪下,太監宣旨,這是朱翊鈞給張家的賞賜。畢竟你來臣子家裡面一趟,如此大張旗鼓的,沒賞賜就說不過去了。
東西賞了一大堆,朱翊鈞又加封了張居正的老爹張文明江陵伯,以伯爵之禮下葬。
這是死後的哀榮,張居正整了整自己衣冠,恭敬的跪在地上,三拜九叩,然後才從太監的手裡面接過了聖旨。這個封賞無論是對張居正,還是對張家,異常的重要。
江陵伯,歷史上是真的有這個爵位的,也是給張家的,只不過給的不是張居正的父親,而是張居正的重孫子張同敞。
崇禎十三年,人們以爲明朝中興在即,但是,大明其實已進入死亡倒計時。崇禎下旨破格起用張居正的長重孫張同敞,任職中書舍人,希望他能夠繼承祖先的光榮傳統。崇禎皇帝召大臣應以張居正爲楷模,爲大明盡忠。
崇禎十七年,李自成起義軍兵臨北京城,關外清兵趁火打劫,揮師南下。
無論是崇禎皇帝,還是朝堂羣臣,都意識到內憂外患,大明王朝到了最危險的時刻。張居正的後人卻沒有讓崇禎帝失望,國破山河在之際,張居正的長重孫、一介書生張同敞,主動站了出來。
此時崇禎帝已經無兵可用,張同敞請崇禎派自己南下調兵。崇禎帝也對張同敞借張居正的影響力調兵勤王抱有一絲希望,於是照準。
張同敞日夜兼程,可惜他還未召來幾個兵,崇禎帝就已經殉國於煤山了。此後清兵入關,綿延近三個世紀的大明朝就這麼亡了。此時,他明知明朝已然大勢已去,但卻下定決心,決不坐以待斃,要像祖先張居正那樣爲國家做點什麼,無論成敗!
張同敞先是積極幫助南明政權籌劃抗清大業,弘光政權滅亡後,他又趕赴雲南保護永曆帝,誓死抗清。
永曆帝封張同敞爲總督,讓他協調各路兵馬。可實際兵權卻掌握在各路將領手中,大家人心渙散,不聽調遣。張同敞只有寄希望於一腔熱血感動衆人。
因此作戰時,他雖是一介書生,卻總是衝在最先。士氣動搖時,他則安然不動。多少次,他以個人的氣概穩定了軍心,漸漸地,終於贏得了廣大官兵的信任與愛戴。
在堅持抗清了八年之後,也就是永曆五年,清軍攻入廣西,桂林城破。
守城的張同敞被俘,清軍攻入桂林城。叛國降清的定南王孔有德勸降張同敞,張同敞義正言辭,把孔有德賣祖求榮罵得狗血噴頭。孔有德惱羞成怒,當即命人打斷了張同敞的雙臂,並挖掉了他的一隻眼睛。
可張同敞依然怒罵不止,當孔有德得知這位不怕死的明將是張居正的曾孫時,也不免被震懾住了,只好把他先關了起來。
孔有德知道勸降無望了,決定殺。行刑那天,張同敞堅決不肯跪着受刑,他站着看着劊子手,面無懼色。他的頭被砍掉之後,身子卻屹立不倒。
逃至南寧的永曆帝聽說此事後,悲憤至極,遂下令朝廷上下拜祭。對於張同敞,永曆帝念其臨終時還沒有子嗣,特地贈封其爲江陵伯。
明末殉國之人很多,戰死之人很多,與盧象升等人比起來,張同敞名氣沒有那麼大。
可是朱翊鈞前世就很感動,大明如何對張家的,張家又是如何對大明的,在國難之時,多少深受皇恩的人倒戈投降,其中甚至有世代勳貴。
被萬曆皇帝抱負的張家人,在那個時候站了出來,活的轟轟烈烈,死的更是壯烈。
朱翊鈞把江陵伯的爵位給了張居正的父親,雖然不是世襲,只是死後的爵位,也代表朱翊鈞對張居正,對張家的認可。無論張居正奪情之後是否改變,他對大明的初心是沒變的。
他希望這個國家強盛,他對這個國家是有貢獻的。
貪官很多,權臣也很多,可是張居正這樣的權臣卻只有一個。做了權臣的目的是什麼?目的千奇百怪,各種各樣,可是做了權臣卻不惜身改革的,只有張居正。
歷史上的改革者很多,可是改革的權臣卻只有張居正一個。
儀式進行完了,朱翊鈞拉着張居正的手,兩個人一起來到了會客廳。朱翊鈞四下看了看,發現張居正準備的會客室只有一個主座,於是朱翊鈞就不是很滿意。
“張先生,陪朕到張府的花園逛一逛吧!”屋子裡面太憋悶了,朱翊鈞不想在這裡多呆。
張居正一愣,不過還是連忙點頭,陪着朱翊鈞去了張府後院的花園。
深秋的花園自然是萬物凋零,君臣二人一邊走着一邊閒聊,朱翊鈞和張居正說了一些自己學業上的事情,君臣二人之間的氣氛很是融洽。
“到那邊的亭子坐坐吧!”朱翊鈞看到前面有一個亭子,開口說道。
君臣二人一起來到亭子裡面,張鯨拿過一個墊子給朱翊鈞放好,朱翊鈞坐下之後開口說道:“給張先生一個墊子,朕要和張先生好好說說話。”
張鯨又給了張居正放了一個墊子,張居正也坐了下來。
“這些日子委屈先生了!”朱翊鈞看着張居正,然後對身後的張鯨說道:“拿過來給張先生看看!”
聽了朱翊鈞的話,張鯨對着身後的小太監示意了一下,然後就有一個小太假捧着一個盒子走了過來。小太監捧着盒子到了張居正的面前,身後將蓋子打開。
張居正剛剛就疑惑這盒子裡面是什麼,現在探頭一看,頓時一愣,裡面放着的居然是一顆人頭。
“這!”張居正仔細看了看,發現自己並不認識,於是擡起頭看着朱翊鈞,皇上怎麼會帶一顆人頭來呢?
“這個人叫邵方,丹陽人。”朱翊鈞開口解釋道:“就是這個人在京城散播關於先生的謠言,從大街上貼的告示,到張先生的對聯,以及那首諷刺張先生的詩詞,全都是出自此人的手筆。”
張居正一愣,全都是這個人做的?他沒說話,繼續看着朱翊鈞。
“這個人是一個遊俠,也是一個掮客,只不過他做的不是普通的生意,而是官場上的生意。”朱翊鈞指了指張鯨說道:“這件事情還是東廠發現的。”
“邵方廣撒錢財,爲人謀取官職,謀求升遷,甚至幫着高閣老謀求過起復。”
“對了,他還去找過徐閣老,只不過徐閣老爲人謹慎,以爲他是騙子,將他給趕出了府邸。”說道這裡朱翊鈞看向了張居正:“當然就是這個人重金賄賂了太監陳洪,讓陳洪幫着張居正謀求起復。”
張居正一愣,這個人去找過自己的老師?還幫高拱起復?
高拱起復可以說是張居正親身經歷的事情,這裡面還有他出力的地方,雖然張居正一大半是按照皇上的心思,可是他卻不知道高拱在陳洪那邊使了力氣。
現在想來好像也對,當初就是自己和陳洪幫着高拱起復的。
高拱回來之後就幫着陳洪坐上了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置,甚至爲此不惜壓下了馮保,讓馮保深恨高拱。張居正現在明白高拱爲什麼幫着陳洪了,原來還有這層關係。
張居正再一次轉頭看向了那個裝人頭的盒子,眼中全都是駭然。
“先生也很吃驚吧!”朱翊鈞嘲諷的笑了笑:“朕也很吃驚,這一次先生奪情,這個邵方是出了大力的,還有一個叫田盛的,是邵方的同夥。”
“他們還收買了不少言官彈劾張先生,在外面鼓譟輿論,甚至不惜離間君臣關係,能耐大的很啊!”
張居正轉頭看向了朱翊鈞,又看了看張鯨,張鯨則是面無表情低眉順眼的站在朱翊鈞的身後,彷彿這一切都和他沒什麼關係一樣。不過張居正對張鯨的看重又提升了一個檔次,東廠在張鯨的手裡面,似乎不一樣了。
“東廠那一次大規模的抓人,就是爲了剷除邵方一夥?”張居正恍然大悟的問道。
朱翊鈞點了點頭:“確實如此!”說完之後朱翊鈞又說道:“查到這個邵方之後,朕心裡面就產生了疑問,邵方因爲考成法斷了財路來京城。”
“他利用先生奪情的事情,離間君臣感情,想要先生離開朕的身邊,其他人又爲了什麼呢?”
“於是朕就讓人查了查那些彈劾先生的人,尤其是彈劾先生的學生和同鄉。”說道這裡,朱翊鈞又笑了,只不過那笑容和笑聲之中全都是嘲諷的神色。
張居正心中恍然,怪不得自己的這個皇帝學生這一次把那些人全都下了昭獄,還全都給廷杖死了。
“有的家裡面被清賬出田地的,有好友因爲考成法罷官的,有親戚應爲考成法罷官的。他們想先生離開朕,想着先生的考成法廢掉,想先生的清賬田地進行不下去。”
“太史公有言‘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朕這一次算是見識了。先生之策,人人都能看出來對大明的好處,國庫有錢了,朕的內庫有錢了。”
“大明的軍隊能打了,邊患不在了,韃子不敢南顧,這些都是先生的功勞。”
“這些人呢?不過是觸動了他們一點利益,他們做了什麼?離間君臣,攻擊誹謗先生,滿嘴仁義道德,實則無國無君,先生委屈了。”
張居正聽着朱翊鈞的話,身子有些顫抖,眼圈有些發紅。
自己的學生揹着自己做了這麼多的事情,還有如此長進,張居正突然有一種老懷大慰後繼有人的感覺。這些日子委屈,終於在這一刻有人理解了。
這個理解的人,張居正沒想到,但是卻是他最希望的那個人。
“外面流傳着先生的一句感慨‘奸臣嚴嵩尚無學生同鄉彈劾於他,我張居正何至於此’,這句話朕聽到的時候,心如刀割,但又甚是欣慰。”
“嚴嵩於大明何益?巧言媚上,勾結同黨,霍亂天下,怎麼會有人彈劾他?”
“他的學生全都得到了他的提拔,全都得到了他的庇護,無論是貪贓枉法還是升官發財,他們的老師嚴嵩都能護着他們。同鄉呢?嚴嵩對他的同鄉又如何?”
說道這裡朱翊鈞突然激動了起來,大聲的說道:“爲同鄉升官,爲同鄉做靠山,橫行官場,橫徵暴斂,從這方面說起來,嚴嵩真的是一個好老師,同時也造福鄉梓了!”
“先生之功在朕,在大明,在天下黎庶,在千秋史冊。些許非議先生無須在意,恩怨盡時方論定,封疆危日見才難,百姓會記住先生,大明會記住先生,天下會記住先生,青史會爲先生正名。”
“有先生,朕幸甚,有先生,大明幸甚,有先生,天下幸甚。”
說道這裡,朱翊鈞站起身子,整了整衣冠,對着張居正深深一躬。
顫抖着張居正猛然撲倒在了地上,肩膀顫抖,以頭杵地,抽噎着說道:“臣,臣,臣願意爲陛下,爲大明,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看着地上慟哭的張居正,朱翊鈞伸手將張居正攙扶了起來,開口說道:“他們越不想咱們做的,咱們就一定要做的,君臣同心,其利斷金。”
“朕相信先生,朕信任先生,先生也可以信任朕。”
“朕願意看着先生一展心中抱負,願意看着先生富強大明,朕會在京城等着先生歸來。”朱翊鈞開口說道:“待先生歸來日,便是大展宏圖時,朕期待着那一天,朕等着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