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亭乃是汴梁南城門二里之外的小亭子,不要小看這亭子,自漢朝時便已經修建,太守周昌宴請周圍顯貴世家在此賀武帝劉徹破匈奴單于,然後着人修此亭,並在石柱上記下此事,而後三國時孫權經過此地,又重修了此亭,直到五代紛爭,後周在汴梁建都時,更是把亭子建的富麗堂皇,美輪美奐。
大宋太宗趙光義決定不遷都了,於是汴梁便成爲了大宋的中心,而這個南亭也算子憑母貴,許多自南方而來的遊子和士子們都在此歇過腳,留下了太多膾炙人口的詩篇佳句。
這邊有汴河的風情,雖然已經是深秋季節,但秋也有秋的天高氣爽,也有秋的黃葉飄蕩,也有秋的雁過留聲,此時南亭更有士子十多個,在這飲酒擺宴,又有女伎兩三,引曲奏樂,一時笑聲一片。
上首坐着的是一個花甲老人,他面容有些憔悴,但依然興高采烈的看着衆人,他便是黃庭堅,今日他要南下而歸,這些士子們多是和他親近之人,來這亭子算是送別。
王賢坐在最下方,他本來今日一早便在王合的催促之下去太學看看榜名,到了那裡還未看那名單便被張平寒拉過來,說是黃庭堅要離京了,要他跟着過去,算是也送一送這位老人。
以前讀過王勃的滕王閣序時真的不知道賢者雲集的那種概念,現在他真的身臨其境,耳邊聽着諸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隨口誦詩,互相罰酒,終於明白起來。
方營此時也在飲酒,乘着酒興,他問着上首的黃庭堅道:“先生能否告知我等些許情況嗎?此次返京是不是皇上準備起復了?”
黃庭堅灑然一笑道:“那裡的事,不過是老夫有些私事到這汴京,所以向上官們請了個休假,但是時間不長,故而今日便要回去,並未有甚聖喻,你們也不要妄自猜測了。”
方營有些不甘地道:“先生大才,難道就屈一小地?”
張平寒此時也道:“張某居於太學也有十年之久了,所見過的士子才人不計其數,然而人人皆說魯直當世人傑,竟然遭此之劫,實在是時弊,若先生願意起復,我等士子沒什麼本事,也可上奏官人們,出一微薄之力,先生以爲如何?”
他的話頓時引起衆人共鳴,大家本來就對朝廷禁掉蘇黃二人很是不滿,而後又貶蘇黃,實在讓人爲之叫屈,這時候皆是七嘴八舌的勸黃庭堅復出之事,甚至有激進之人要說進宮扣闋,直接面聖。
王賢在這一言不發,他看神宗實錄,知道蘇軾一向對王安石之新法不滿,常常寫詩作詞、含沙射影地指出新法種種錯誤,當年還因爲烏臺詩案險些喪命,而在太皇太后執政時他也因爲維護司馬光,對王安石一派的人左右彈劾,算是和新黨結了大怨。
章淳上臺以後,自然要把曾經和他作對的大官小官整理一下,蘇軾諸人自然被一貶再貶,半年之內,被貶了六次,可想章淳對其有多大痛恨。
而黃庭堅和蘇軾乃是親如兄弟,必然會被貶下放,這些士子們是真的不明白還是故意裝作不明白,王賢不得而知,但他知道只要章淳在,那麼蘇軾等人都不可能官復原職。
黃庭堅微微一笑,對着衆人道:“老夫知道諸位美意,然而可容老夫說上幾句?”
衆人皆是靜了下來,聽着黃庭堅道:“昔年子瞻謫居黃州時,可謂淒涼無比,然而他作的那《念奴嬌》,你們可會誦上幾句?”
方營接口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蘇軾的這首詞自作出之後,便引得天下之人震動,連當時的神宗都是連嘆道:“子瞻長短之句天下第一,餘者莫能相比。”士子們對這個氣勢磅礴的念奴嬌自然不會陌生,就連王賢也是對之熟之又熟,畢竟這詞實在是情景之詞,不可不知。
黃庭堅點了點頭道:“立一對此詞有何看法?但說無妨。”
方營放下酒杯,對黃庭堅道:“那學生便就獻醜說上一句,東坡先生天生豪邁,此詞更是豪邁之中的豪邁,英雄之中的英雄,上片詠赤壁之事,下片念周瑜舊顏,有高唱入雲、波瀾壯闊之感,讓我等心中躍然想起那江山、那赤壁、那英雄、那歷史,實在是充滿壯志的詞篇,只是後面短了點。”
他說的“短了點”就是說後面的那幾句差了點,比不上前面。
黃庭堅哈哈一笑道:“子瞻在黃州,其年已四十七歲,經烏臺之案之後,更顯老了,他作念奴嬌,雖是對周瑜感觸,又何嘗不是對自己感觸?立一說後面短了,豈不知子瞻認爲前面纔是短了。”
他說這話完全是心裡話,這些年的浮浮沉沉已經使得這個老人有了厭倦之心了,此時頗有深意地道:“而今子瞻已經離黃州之日遠矣,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爲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方其作此賦,真灑脫也,何人會想其幾年之後便返朝而論政?所謂浮浮沉沉,皆是不覺,朝中子瞻又何如黃州東坡?汴京魯直又何如荊南涪翁?”
衆人聽出他是藉着蘇軾之言而婉轉向大家說明,並不是留京就是好的,人心若是曠達,何時、何處、何事也影響不了你的心。
王賢心中不由對這個有些矮的老人起了崇心,他舉了水與月的道理,說起人比起水月,能苛求些什麼?能羨慕些什麼?
方營沉默了一陣道:“聽說東坡先生已至儋州,那裡終年燥熱,溫溼病老是流行,他一個老人家還能住的習慣嗎?”
黃庭堅嘆了口氣道:“老夫居黔州,猶且艱難,何況儋州?子瞻確是受苦了。”
蘇軾居於昌化軍,在當時可以說是一個被流放的地方,這邊好流行疫病,蘇軾又在北方住慣了,所以剛到那沒多久便已經病了,起初他還不當一回事兒,可是一把年紀了,身子又扛不住,所以這病已經由小變大,變成了重病了,請了大夫也沒有什麼大的起色。
黃庭堅和其通過書信,雖知其染病,奈何昌化軍離黔州千山萬水,不能相連,他只能默默爲老友祝福了。
方營嘆了口氣道:“東坡先生已經年老,爲何聖上還不召他回來,實在讓我等士子寒心。”
黃庭堅擺手道:“此事就別說了,老夫這次離京便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諸位居太學,也算是國之棟樑,大宋便是要靠你們治理了,老夫也沒有什麼能說的,只希望諸位日後若能顯貴,對的起自己便足矣,莫要讓自己羞愧。”
他這話大家聽的似懂非懂,卻都是點點頭。
王賢卻感覺到黃庭堅想說些什麼,卻不知道該怎麼去說,只能勉勵大家一番。
衆人都有着一些心思,這頓宴席便很快的結束了,之後士子們開始送送黃庭堅,至南林湖而行,一直沿着湖邊送了兩裡這才罷休。
黃庭堅這時也看見了王賢,笑着問上幾句,得知其參加了太學考試,只是微微一笑道:“好。”
一行人向着城郊的鵝池開行,繞過此地便是官道,早有人停着馬車在那等待,黃庭堅笑了笑道:“諸位便請回吧,學業要緊。”
王賢瞧着那馬車慢慢開行,突然覺得有些迷茫起來。
剛纔黃庭堅用蘇軾之句說了自己的想法,但事實上蘇軾的想法也是不明確的,就如他的念奴嬌一般,有着雄心壯志,也有着灰心怯志。
人生爭也是活,退也是活,恐怕遇到的最大的問題便是該當如何選擇,是激流勇進,定要讓天下之人都知我人?還是做一隻閒雲野鶴,悠哉遊哉地採菊東南山呢?
王賢本性並不好爭,也許骨子裡就有些懶惰,讓他對這些並不太看的重,其實大部分人都是淡定的,有了一份還算穩定的工作便就滿意了,很少會想着冒險或是刺激,畢竟人都是想着安全的。
後世之中有很多被批爲不上進、沒有進取之心,然而事實上,人各有異,何必活得太累?
唯一可以明確的是,人要豁達一點,要胸懷寬廣一點,不論是在廟堂之上,還是在江湖之遠,待人寬容,遇事想開,樂觀生活總是對的,而這纔是王賢羨慕蘇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