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上眼睛,定了定心神,李太后微不可察的嘆了口氣。
繼而,她則轉過身去,看着臉色慘白目瞪口呆的朱翊鈞,面色冷漠。
“皇帝,你退位吧……”
朱翊鈞張張嘴巴,想說些什麼,卻沒能說出來。
沈一貫面露喜色。
羣臣有面露喜色者,有面露憂慮之色者,有閉目哀嘆者,有悄悄落淚者。
唯獨沒有站出來說話的人。
“哀家給過你一次機會,王錫爵拼了命要保護的,不僅僅是自己,也是你,哀家那麼大把年紀了,還費盡心思的,你以爲哀家在害你,哀家是在保護你啊……唉……”
李太后深深一嘆,臉上滿是失望至極的神色。
“母……母后……我……我是大明的皇帝!我是皇帝!”
朱翊鈞猛然站起了身子,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母親:“母后爲何要我退位?爲何?我錯了嗎?我要拿回皇帝該有的東西!我錯了嗎?他們纔是逆賊,是奸佞!他們要把大明挖空!他們要毀了大明!
我纔是大明的皇帝,我纔是大明的主宰!他們起兵造反,害死忠良,濫殺無辜!這是造反!這是奸賊!我絕不退位!!朕!絕不退位!沈一貫!你有膽造反!你有膽殺了朕嗎?!你……”
李太后忽然揚起手,狠狠一巴掌甩在了朱翊鈞的臉上,打斷了他的咆哮。
這一巴掌打得又狠又準,啪的一聲,朱翊鈞被打的眼冒金星腦袋發暈,倒在了御座上頭暈目眩。
“若不是你年齡較大,哀家怎麼會讓你繼承皇位!你這不長進的東西!”
李太后氣得渾身發抖,一轉身對着沈一貫說道:“退位詔書拿來吧!國璽也拿來吧!哀家知道你們都準備好了,一併拿來!”
沈一貫叩首。
“臣遵旨!”
隨後,一份已經寫好了的退位詔書被送到了李太后的手上,隨後還有保存在司禮監的國璽。
李太后通讀了一遍退位詔書,將這詔書放在了桌上,拿起了國璽。
她的手有些顫抖。
轉頭看了看癱在御座上的朱翊鈞,她忽然想起了二十六年前,也是這樣的一個日子,她在文官起草的她丈夫的遺詔上蓋上了國璽,送走了丈夫,又將兒子奉上了皇位。
那一天,她覺得自己圓滿了,覺得自己已經有了指望了。
丈夫成爲了皇帝,兒子也成爲了皇帝,一個小門小戶出身的女人卻能成爲大明的皇后和太后,成爲大明最尊貴的女人,這是無數女人想都不敢去想的事情。
以往歷朝歷代,那都是貴族出身的女子才能做到的事情,而她,只是一個平凡人家的女兒而已,卻也做到了這樣的事情。
何其幸運也!
可是爲什麼,爲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兩件這個世界上所有女人都夢想的事情自己都已經做到了,可是爲什麼,卻會得到這樣的結果?
本該是如夢如幻一般幸福的日子,本該是整個大明帝國最幸運也是最幸福的女人。
可是爲什麼……卻會變成這樣?
送走了丈夫,廢掉了兒子,親眼目睹自己最親的兩個人離開自己,一手成就大明中興,卻也在最後爲它演奏了一曲輓歌。
一切的一切都成爲了泡影,一切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
已經沒什麼需要在意的了,能夠得到眼下的結果,夠了……
行將就木的孤老婆子,被所有臣子背叛的皇帝。
夠了……
李太后閉上了眼睛,舉起了國璽,用微微顫抖的手將國璽按在了詔書上。
“拜見太上皇!”
得到詔書的那一剎那,沈一貫跪伏於地,率領羣臣武勳,齊聲恭賀大明繼英宗朱祁鎮之後第二位被太上皇的太上皇。
也是大明第二位太上皇。
但是朱翊鈞會有朱祁鎮的好運氣嗎?
羣臣匆匆見禮,讓朱翊鈞成了太上皇,繼而沈一貫召入三十餘馴服的內侍,直接從御座上將癱在其上精神恍惚的朱翊鈞擡到了轎子上,然後“起駕”,送往玉熙宮。
那個嘉靖皇帝度過下半生的地方。
李太后榮耀晉級,成爲了比太后還要更高一個等級的太皇太后。
然而她應該不會因此感到開心。
朱常洛被駱思恭護送到乾清宮裡的時候還是一臉驚恐莫名的,十四歲的他還不是很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畢竟,不得父親喜愛的他直到現在都沒能被立爲太子,自然也沒有出閣讀書。
沒有讀書,沒有接受帝王教育,朱常洛也就是識字的普通青少年,對於沈一貫而言,這位不受父親喜愛的沒有學習過帝王之術的青少年是最好的皇帝候選人,沒有之一。
相對於朱翊鈞的其他幾個兒子而言,他無疑是最好控制的。
當沈一貫看到了朱常洛那雙包含着濃濃恐懼神色的眼睛的時候,他就知道,皇帝非朱常洛莫屬了。
對於朱常洛而言,這一切都發生的太突然太離奇,使得他敏感而脆弱的內心受到了極大的衝擊,瀕臨崩潰的邊緣。
乾清宮也是他不願意涉足的地方,因爲這裡居住着他那個對他充滿了不滿與惡意的父親,那個總是稱呼他爲“都人子”的父親,每次見到父親,總是得不到好臉色,也沒有好的對待。
只有呵斥和惡意。
但是今天,他看到了他的祖母。
那個除了母親之外,唯一一個對他好的祖母。
或許是朱翊鈞對待朱常洛的惡意,還有“都人子”的稱呼讓李太后對朱常洛起了惻隱之心,李太后對待朱常洛是溫柔和善的,爲了這個孫子的名分,李太后還曾怒斥朱翊鈞——你也是都人子!
因此,在朱常洛的心裡,能留下一點點溫暖印象的,除了母親,就是祖母。
在戒備森嚴到處都是陌生人的宮殿裡,他看到了祖母。
他幾乎是飛一般的跑到了祖母的身邊,尋求祖母的安慰和保護。
“乖孫孫……”
李太后抱着朱常洛,一直強忍着的淚水終於落下了。
“祖母……爲什麼錦衣衛要帶洛兒到這裡來?宮裡面怎麼了?父……父親呢?”
李太后流着淚將朱常洛抱在懷裡。
“乖孫孫,別怕,別怕啊,錦衣衛把你帶到這裡來啊,是爲了讓你做皇帝!呵呵呵,乖孫孫,你要做皇帝了,你要做皇帝了,呵呵呵……”
李太后一邊笑一邊流淚,如此矛盾的行爲讓朱常洛有些不解。
“祖母……皇帝?皇帝不是父親嗎?”
李太后看了一眼下面的羣臣。
“皇帝不是你父親了,你父親是太上皇了,他們已經決定了,由你來做皇帝,乖孫孫,你要做皇帝了,你……你要……做……我可憐的孫孫喲……”
李太后實在是忍不住了,雙手撫摸着朱常洛的臉頰,淚水決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