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啓忽然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我……我真的是一個廢人?
一個百無一用的白吃乾飯的廢人?
我的用處在什麼地方?我是爲了什麼而來到這裡?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爲什麼?
我想來這裡尋找什麼答案?我想來這裡尋找什麼道路?我來這裡,究竟是出於什麼樣的考慮?我,我真的是深思熟慮之後才做出了這樣的決定嗎?
這……這真的是我所做出的決定嗎?
我究竟是爲什麼,才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徐光啓的大腦一片混亂。
只是……
只是有一點,徐光啓至今爲止都不曾懷疑和動搖。
他不是廢人。
他是一個有用的人,一個強迫自己變得有用,並且一定會爲國家做出貢獻的人。
這是徐光啓從來不曾懷疑也從來不曾懈怠的事情。
“我……我不是廢人……”
徐光啓的表情雖然崩壞,身體雖然在發抖,可是他依然用這樣的狀態對蕭如薰表達了自己唯一堅持的信念。
“我不是廢人,我……我是個有用之人……我的身軀,是……是有用之軀!”
徐光啓舉起自己的手,握住了蕭如薰的手腕。
“哦?”
蕭如薰的嘴角掛上了嘲諷的笑容。
“有用的人?我不知道你所說的有用和無用是如何定義的,我只知道,在這軍營之中,這在戰場之上,對我而言有用的就是敢於拿起武器殺死敵人的人!那纔是有用之人!而你!不是!”
“纔不是!我是有用之人!我徐光啓是有用之人!我發過誓!我一定要成爲有用之人!我要報效國家!我要名垂青史!!”
徐光啓忽然大聲地吼了出來。
“那就把這杆銃拿起來去殺一個北虜給我看看!證明你是有用之人!你要報效國家,那你就去殺敵!這就是報效國家!”
蕭如薰的吼聲比他更大。
“我……我……”
徐光啓的呼吸都在顫抖着,他劇烈的喘息着,視線從蕭如薰的臉上轉移到了地上,那杆被他自己丟棄掉的燧發銃。
“我是有用之人,我的身軀是有用之軀,我絕對不會,絕對不會是一個廢人……”
“既然如此,那就把銃撿起來,把去殺一個北虜給我看,否則,無論你是誰,無論你能走到什麼地步,你在我眼中,永遠都是那個無用之人,永遠!”
蕭如薰一鬆手,徐光啓整個人就癱在了地上,他的身子是軟的,腿自然也是軟的。
燧發銃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他伸出了手,觸摸到了冰冷的槍身上,一股深深的寒意忽然席捲了他的全身,他忍不住的將手縮了回來,可縮了一半,他的手又停住了。
我無用嗎?
是的,現在,眼下,在這裡,毫無疑問,我是最無用的那個,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麼,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麼。
就連看起來十分簡單的拿起一支槍殺一個人,我都做不到。
那是北虜,是殘害大明百姓已久的北虜,是我的敵人,難道,即使是如此,我也辦不到嗎?
我是文人,我是舉人,可我也是漢人,是大明子民,是個男人,男兒,難道連拿起槍射殺一個敵人的勇氣都沒有嗎?
徐光啓此時無比惱怒於自己讀的書裡面沒有人教他該不該殺人,殺敵人。
爲什麼一起都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樣呢?
徐光啓如此哀嘆着自己。
他的手慢慢地往前伸,觸碰到了那杆槍,然後將它拿了起來。
入手一片沉甸甸的,心裡也是沉甸甸的。
這份沉甸甸的東西,又該如何承擔呢?
徐光啓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平復了自己焦躁且慌亂的心,把槍端了起來。
他把槍對準了自己的前面,正在廝殺的地方,不斷的有被捆住上半身的北虜跌跌撞撞地向外面跑求生,也不斷的有明軍士兵殺紅了眼追了出來。
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了。
而就在此時,一個北虜跑了出來,跌跌撞撞的,身後追着三個明兵,他慌不擇路,直接朝着徐光啓的方向衝來了。
徐光啓頓時就慌了,連續後退了好幾步,撞在了蕭如薰的身上,蕭如薰一把將他往前推去。
“打死他!”
冰冷的聲音讓徐光啓不寒而慄。
那北虜還是不斷地向他這邊跑,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而徐光啓則慌忙舉起了槍對着那滿臉是血的北虜。
“別過來……”
徐光啓舉起槍的手顫抖着。
那北虜肯定沒聽到。
“別過來!”
徐光啓的聲音裡帶上了哭腔。
那北虜還是沒聽到。
“別過來!別過來!別過來!別過來!!!”
徐光啓忽然像是瘋了一樣的站了起來,眼睛紅紅的瞪着前面,舉起燧發銃瞄準了那北虜。
他扣動了扳機。
而就在同一時刻,那北虜的眼睛忽然和徐光啓的眼睛對上了,兩股視線交織在了一起。
砰的一聲槍響。
幾乎是無法反映般的速度,射擊出去的鉛彈正好擊中了那北虜的頭顱,那北虜的頭顱瞬間被徐光啓這一槍打爆了,像是西瓜砸在地上那樣,爆開了。
徐光啓呆呆的看着那死狀極慘的屍體。
追着那北虜的三個明兵見狀大罵了幾句,又回身繼續衝入了戰俘營裡面。
留下徐光啓一個人看着那具屍體發愣,好一會兒,徐光啓渾身一抖,把那杆槍丟了出去,然後看着自己的雙手,忽然尖叫了幾聲,然後癱倒在地抱着自己的腦袋在地上蜷成一團,痛哭出聲。
蕭如薰冷漠的看着幾近崩潰的徐光啓。
李如梅默默的走了過來。
“總督,這樣子弄他,是不是有點太急了?這些讀書人腦子都木得很,突然一下讓他殺人,他撐不住的。”
蕭如薰搖了搖頭。
“自打他來到我這裡,一直都以一個局外人自居,自視甚高,將自己視作和其他人都不一樣,完全是在拿看戲看故事的心態對待這場戰事,這樣子的話,我要他何用?
或許是我的禮遇讓他產生了這種錯覺,這種錯覺是要不得的,既然他自己扭轉不過來,我就幫幫他,要是還不行,就只能讓他滾了,我這裡容不下一個白吃乾飯的。”
說實話,他對徐光啓這段時間的表現非常失望。
李如梅聞言點了點頭,然後伸手在臉上撓了幾下。
“哦,這樣啊,那倒也是,就是這模樣真是比新兵蛋子難看多了,我第一次見到殺了人以後哭成這慫樣的,總督,他不會就這樣瘋掉吧?”
“瘋掉就瘋掉,只能說明我看錯人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蕭如薰轉身走向了自己的座位邊上坐了下去。
“總督對他還有什麼期待嗎?雖然是個舉人,但是也不值得這樣期待吧?至少比舉人厲害的進士多了去了,這廝一看就是沒考上的落第舉人。”
李如梅對這個徐光啓的感官很不好,一直都是。
“我對他的期待並不簡單,我期待他是個與衆不同的人,但是可能我操之過急了,他還沒有見識到什麼是真正的殘酷,什麼是真正的僞君子,什麼是痛苦的抉擇,沒看到官場上那些爛事,還沒有發生蛻變,所以現在的他,遠遠達不到我的要求。”
李如梅沒怎麼聽懂蕭如薰的意思。
“那總督打算怎麼辦?把他弄回去?”
蕭如薰猶豫了一下。
“先留着,看看後面的情況,若是沒有長進,就把他送回老家去吧!這一關過不去,這人差不多就廢了。”
“遵命!”
李如梅輕蔑地看着蜷在地上痛哭失聲的徐光啓,不爽的撇了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