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又來了?
朱翊鈞面色一緊,立刻吩咐身邊太監把那些奏摺全部收到後面去,桌面上只留孔孟聖賢之書,自己整了整衣服,含了一塊冰塊讓燥熱的身體冷靜一下,鬆了口氣,用最好的狀態去迎接自己的母親——沒辦法,腦子一熱把玉璽給她老人家了,現在不裝孫子把玉璽給要回來,還真的沒辦法感受到皇帝的威嚴了。
他不能沒有皇帝的威嚴,沒有皇帝的權力,哪怕是被閹割過的皇權,他起碼要掌握一些纔是。
李太后的車架在皇帝寢宮門口落下,李太后在侍女的攙扶下走了出來,看到朱翊鈞已經畢恭畢敬的站在大太陽底下等着她了。
說來也怪,這太陽是不小,可曬在身上卻沒有幾分暖意,朱翊鈞甚至還能感受到一絲絲涼意——這在往年是十月中旬以後纔會發生的事情,現在,距離十月還有兩日呢。
“兒臣恭迎母后。”
這麼些年了,李太后哪裡還不明白皇帝已經恢復了精神,只是腦子一熱把玉璽交給了自己,現在又拉不下臉找不到理由要回自己的玉璽和權力,所以才那麼急切,不過現在不是宋代,也不是漢代,女人沒有那麼大的權力了,大明八股大興二百多年,女人掌權已經沒有社會的基礎了。
大明太后都是出身小門小戶,外無援兵內無聯盟,唯一一個走到臺前的李太后在張居正和馮保死掉以後,也徹底的失去了影響朝政的地位,文官聯盟已經強大的無法抑制,李太后縱使有一定的威望,沒有張居正和馮保的手段,她一點辦法都沒有,文臣們有很好的理由,他們只認皇帝,你讓他們在皇帝和太后之間選一個,百分之一百都會選皇帝,至於太后——誰睬你?
她不是不想幫皇帝,而是皇帝自己把自己翻盤的希望給毀掉了,親手把張居正的心血廢了,把馮保的內庭勢力廢了,就差廢了錦衣衛,嘉靖爺爺制衡文官的三大勢力被他廢的差不多了,就是爲了一個聖君夢,聖君夢醒來的時候,他才恍然驚覺自己幹了多麼愚蠢的事情,而此時此刻李太后的告誡已經沒有意義了。
想起清算張居正廢除新政之前李太后對他的告誡,朱翊鈞悔不當初,卻無能爲力,只能嘆息。
母子兩人相顧無言,頂着大太陽對視了好一會兒,李太后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微微一嘆,開口道:“那麼大的太陽,皇帝不要在大太陽底下站着,隨哀家進去吧,可別把自己的身子給弄壞了。”
說着,李太后就進了皇帝的宮殿,朱翊鈞緊隨其後進入了宮殿。
根本不熱,說什麼場面話呢?
朱翊鈞暗自腹誹。
大臣雖然限制皇帝的花費,但是皇帝自己有錢,朱翊鈞這段時間的手頭還是挺寬裕的,蕭如薰爲他從日本打來了那麼多銀子,還有那麼多礦山的收入,他的手頭不缺錢,宮裡頭的薰香一聞就知道是高級貨,一進去,就能讓人神清氣爽,身體舒適,李太后的心情也好了些,在侍女的攙扶之下坐在了雅座上,自有宮女爲她奉上茶水。
朱翊鈞就站在李太后身邊,沒坐。
李太后寫着眼睛瞟了一眼朱翊鈞,過了一會兒,喝過了茶水,才緩緩開口:“皇帝站着幹什麼?坐下吧!”
朱翊鈞這才坐下,陪着笑臉開口道:“母后今日前來,所爲何事啊?”
李太后微微一笑,開口道:“還不是爲了皇帝的事情?哀家聽說,皇帝快兩個月沒有離開寢宮沒有召見大臣了,連后妃都不召見,哀家擔心的緊吶!皇帝是一國之君,怎能待在寢殿裡不言不語,也不召見大臣后妃呢?如此一來,羣臣內心不安,恐非國家幸事。”
“母后教訓的是,兒臣知錯了,這些日子兒臣一直在反省自己,潛心讀書,讀孔孟聖賢之書,以期找到爲君之道。”
話雖然這樣說,但是朱翊鈞內心腹誹不已——那羣混帳巴不得朕什麼事情都不管,把玉璽放在內閣,任由他們總管國務一切,朕只要做個吉祥物就好,朕現在這樣怕是正好遂了他們的心願,要是朕還能做到他們說什麼朕就做什麼,那一個千古聖君的名頭絕對就逃不了了。
這羣無恥之極的混蛋,偏偏掌握着筆桿子,掌握着史書的寫作,也不知道朕現在這副樣子,死了以後會被他們給寫成哪般模樣?怕是逃不了一個昏庸無能之君的名頭了!在他們眼裡,自己的父親和弘治爺纔是聖君的典範,因爲這兩位爺耳根子軟,什麼都聽他們的。
而真正有作爲的皇帝,就會被他們給污衊爲昏君庸君,用太監保障皇帝權力的皇帝就會被斥責爲親信宦官的無道之君,大興錦衣衛以確保自己不會被羣臣矇蔽的皇帝就被說成是殘暴之君,不仁不義,反正在他們眼裡,只准他們胡作非爲,不準皇帝撥亂反正,天下的一切都是他們說了算,皇帝就是老老實實待在宮殿做提線木偶就好,那就是大家三呼萬歲的聖君。
成化帝正德帝嘉靖帝多爲史書所妖魔化,弘治帝隆慶帝多爲史書所美化,然而細觀史書中一些有趣的細節,便會知道,英宗之後被妖魔化爲昏庸之君的明帝基本上都是有頭腦不被羣臣所矇蔽的皇帝,基本上都能用宦官和錦衣衛對抗文官,而聖德之君仁義之君,則是耳根子軟,啥都不做的吉祥皇帝。
土木堡之變以後的明文臣,道德水平之低下,雙重標準之荒唐,均創下歷史最高峰。
而洞悉了這一切的朱翊鈞卻無能爲力,眼睜睜看着大權旁落,一點辦法都沒有,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和羣臣攤牌翻臉,結果被自己的母親給套路了,大好良機就此毀於一旦……
只是靜下心來細細想想,朱翊鈞也知道自己太沖動了,若是按照之前的做法,恐怕蕭如薰再怎麼忠心耿耿能征善戰,也是逃不了一個晁錯的下場,他一個人怎麼能和整個文官士紳聯盟對抗呢?這些人連皇帝都不放在眼裡,更何況是蕭如薰一個武將,估計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要被逼着“誅晁錯”了,而屬於自己的周亞夫又在哪裡呢?
現在想想,朱翊鈞覺得自己的處境和當初漢景帝的處境何其相似,都是政令不出首都,地方豪強林立各自爲政,中央軍孱弱,而地方勢力強橫,只不過自己沒有藩王之害,卻有中央文官和地方士紳的聯合對抗,缺少同盟的自己,甚至連一個晁錯一個周亞夫和一個細柳營都湊不出來,還怎麼『削藩』?
漢景帝面臨的情況比自己要輕鬆不少,至少那個時候漢才立國幾十年,而自己面對的是兩百年的弊政,談何容易呢?殺掉大臣簡單,收拾爛攤子就難了,政務誰來處理?政令誰來下達?太祖太宗那麼強悍的皇帝,不還是要設立內閣來幫着處理政務嗎?一個人是無法治理天下的,一定要分享權力出去的,而自己沒有同盟,怎麼政變?
輕佻了,草率了,簡單了,幸好被阻止了,否則,不僅保不住蕭如薰這個最有希望成爲周亞夫的帥才,連自己的帝位都不一定能保住,但是現在至少蕭如薰還在,自己的皇帝位也在手裡,自己才三十歲,正值壯年,正是精力最充沛的時候,還有機會,真的還有機會。
李太后看着皇帝乖巧的樣子,心裡哪裡不知道皇帝在想些什麼說些什麼,但是此時此刻,她是真的不能允許皇帝拿自己的性命和朱家天下來開玩笑,更直接一點,她還想安度晚年,過幾年舒服日子,不想到老了還要面對兵戈之災。
所以她親自出手把一切給阻止了。
不過看起來,皇帝沒有死心,只是更加小心翼翼了,這不是壞事,畢竟這天下還是朱家的,任由底下人爲非作歹,她也很不滿意,但是馴獸師張居正已經死了,暗中下黑手的馮保也死了,她有心無力,什麼也做不到,如果她的兒子能做到,她自然支持,但是這一切要確保在政治鬥爭的範疇之內,不能牽扯到兵務。
所以,她做主把蕭如薰留在緬甸,不讓她回來。
只是李太后到底還是高看了她的兒子,張居正能成功,還有一批幫手和戚繼光李成樑這樣的大將手握兵權,他們鼎力支持,而朱翊鈞有什麼?除了皇帝位之外還有什麼?政治改革需要幫手,需要支持者,更直接一點——需要槍桿子!對方不服的時候,幹他!
朱翊鈞什麼都沒有,怎麼政變?
“皇帝知道自己錯了就好,爲君之道就在你心中,就在你的書本里,就在你日常所爲之中,只要你自己能看透,能悟透,那麼,爲君之道你自然能明白,過去的一切就讓它過去吧,哀家老了,經不起折騰了,最希望的就是平平穩穩的度過餘生,前半輩子太操勞,太緊張,現在,只想安穩的過日子。”
李太后把自己最低限度的需求提了出來,潛臺詞就是——你讓我安穩過日子,我就不折騰你,你想怎麼做怎麼做,你要真有把握你就去做,但是你沒把握還要搞事情,那就是不讓我安穩過日子,我雖然老了,但是收拾你這個小赤佬還是沒問題的!
記住!永遠別和你老孃對着幹!你老孃我吃過的鹽比你走的路都多!
朱翊鈞不傻,當然也聽的出來自己老孃的意思,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兒臣謹遵母后教誨,今後做事,一定小心謹慎,三思而後行。”
做出了這樣的政治承諾之後,李太后鬆了口氣,換上了柔和一點的語氣。
“哀家累了,這些日子幫皇帝處理了一些事情,現在都交給內閣去打理了,王錫爵辦完最後幾件事情之後就會告老還鄉,皇帝注意着點兒,王錫爵還是能守住自己的嘴的,但也要防患於未然。”
朱翊鈞心中一凜,點頭稱是。
“兒臣明白!”
李太后點了點頭,揮揮手,身邊的太監託着一個盤子走了過來,太監把盤子端到了朱翊鈞的面前,獻給了朱翊鈞,朱翊鈞看着那熟悉的玉璽,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接過了盤子。
“之後的事情就交給皇帝自己去處理了,哀傢什麼也不想管,什麼也不想參合,皇帝自己能辦到的事情,哀家就不多嘴了,哀家回去過自己的舒服日子去,皇帝要是得空,就來瞧瞧哀家,要是沒空,就專注國事,祖宗的江山比一個孤老婆子要重要的多,明白了嗎?”
朱翊鈞跪伏在地上,給李太后磕了一個頭。
“兒臣明白!”
李太后覺得火候差不多了,再說下去也沒有什麼意義,便站起身子,,開口道:“那哀家就不打攪皇帝讀聖賢書了,哀家回去了。”
走了幾步,朱翊鈞也隨之跟上,要把自己的母親送出去,李太后沒阻止,不過走到一半的時候,就讓朱翊鈞不要跟着了。
“別跟着了,就到這兒吧,你還有很多事情要去處理。”
朱翊鈞點了點頭,沒再跟着。
又走了幾步,李太后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朱翊鈞。
“對了,皇帝,你的那員愛將蕭如薰在緬甸打了大勝仗,已經把那個什麼洞武國給滅掉了,現在內閣已經決定在那裡復設緬甸鎮,隸屬雲南巡撫管轄,封蕭如薰爲世襲罔替鎮南侯,緬甸鎮總兵官,世鎮緬甸,總覽南疆兵務,你且放心吧,今後,大明南疆就安穩了,你就放手處理北疆的事情吧!”
李太后說完,便快速離開了朱翊鈞的寢殿,等朱翊鈞回過神來的時候,李太后已經走了很遠了。
庭院內,太陽曬在朱翊鈞的身上,朱翊鈞卻感受不到任何一絲溫度。
蕭如薰打了大勝仗,把洞武國滅了,大明南疆安穩了,這是好事,這當然是好事,但是……讓蕭如薰世鎮緬甸是什麼意思?不讓他回來了?不允許他回到朕的身邊?
母親,王錫爵……
朱翊鈞深吸了一口氣,眼中寒光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