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宮中朝中多年,這祖孫二人都已是九曲的心腸,說話也素來喜歡‘轉彎抹角’。如今碰上了凡事喜歡直截了當、開門見山的宇文啓,一時難以適從也在情理之中。
僅有片刻的發愣,顏雲歌隨即面色一冷,張口便欲斥責宇文啓的異想天開。憑他算什麼東西,也敢覬覦她?
“承蒙太子殿下不棄,歌兒自當不勝欣喜!”
顏雲歌未及出口的話堵在了喉嚨裡,聞言,一記冰冷的眼鋒猛然瞪向笑意宛然的柳睿。什麼叫她‘自當不勝欣喜’?他憑什麼要替自己做決定?
另一邊,得到‘應允’的宇文啓則是難掩歡愉地暢笑兩聲,即刻吩咐下人準備酒席桌宴,要好好款待兩位‘尊貴’的客人。當然,柳睿倒在其次,他更想做的是與顏雲歌兩個人把酒言歡。酒熱酣暢之時,有些事情也自然就順理成章的發生了……
想着想着,不禁就心猿意馬了起來。
接下來的時間,宇文啓暫且去軍中忙他的事,顏雲歌則以疲憊爲由暫回客房休息。不想,柳睿竟也跟了過來。
“外祖,你怎麼能……”峨眉緊鎖,開口作勢要對柳睿的‘自作主張’討伐一二,冷不防觸及到柳睿眼底的冰寒之色,話到一半,又生生堵在了喉嚨裡。
柳睿冷哼一聲,擇了桌邊的椅子落座,右手捏住了拳頭在桌面上不輕不重地輕叩一聲,隨即面有怒色地斥道:“你好生糊塗!如今以你我二人的微薄之勢,想翻盤絕無可能。這種時候,唯有藉助宇文啓的手,纔有成事的把握。眼下是我們有求於人,萬事自當順遂他的心意,你怎麼就不明白這個道理?”
顏雲歌在他身旁落座,神色同樣顯出了幾分不愉:“難道就因爲這樣,我就要把自己的一輩子都搭上去嗎?那宇文啓根本就是扶不上牆的爛泥……”
“說話給我小心點。”柳睿投給她一記警告的眼神。也不看看這裡是什麼地方,就這麼口沒遮攔的。萬一這些話到了宇文啓耳朵裡,後果不堪設想。
顏雲歌忿忿不平地冷哼一聲,語氣依舊強硬,聲音卻刻意壓低了些,“難道我說錯了嗎?”但凡他宇文啓有一點子聰敏的思量,也不至會淪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無論如何,你只要記着,要想成事,必然要有所‘付出’。若你執意不肯,我也不強求,你大可現在就離開,憑一己之力去籌算你的大事。”柳睿的語氣同樣強硬得不留一絲餘地。他費盡心思把她從宮中救出來,正是看中她還有這麼一點點的‘用處’。宇文啓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比她清楚。爲了女人,他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當初若不是****薰心,也不至觸怒皇帝。而她這一副‘好皮囊’,算得上是此刻他們手中僅有的一個‘武器’,自當該加以利用。要不然,他又何必千里迢迢地把她帶到這個地方?
顏雲歌嘴脣嗡動了兩下,終是什麼都未說。如今的她,還有選擇的餘地嗎?
得了柳睿的一通勸說外加警告,顏雲歌縱然心有不願,迫於形勢也只得暫同宇文啓虛與委蛇。故而宇文啓爲她祖孫二人設下的‘接風宴’上,她的態度倒是有了些微的轉變。雖然還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神色,至少不再是硬邦邦的拿鼻孔看人的矜傲樣子。
有些話,即便外祖不說,她又何嘗不清楚?從眼下的形勢來看,非得有宇文啓襄助,她纔有成事的把握和勝算。否則,僅憑區區千數的‘死士’,能成什麼事?
自然了,既然有求於人就得有點‘有求於人’的樣子,老是端着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尊容在人家面前擺譜,說穿了,不過是給自己找難堪罷了。
“殿下,我敬您一杯。”
說罷,纖纖素手執起酒盅,脣角漫上三分淺笑,眼波流轉,瀲灩中別有一番嬌媚的韻味。
宇文啓眼底跳躍起一簇慾望的火焰,接過她遞來的酒盅,趁勢在她素白如玉的小手上摸了一把。
顏雲歌心下惱怒厭煩,面上卻分毫不顯,端了酒盅同宇文啓的碰了碰,隨後一飲而盡。在頭微微仰起的瞬間,眼底極快地掠過一抹陰沉之色,隱隱透出叫人不寒而慄的森冷殺氣。
宇文啓答應攻下皇城就立她爲後。當然,她不是真心想做這個‘皇后’,不過這卻是可輕易觸摸皇權最捷徑的一條路。至於後續嘛……呵,人吃五穀雜糧,又焉有不生病的?宇文洛是如此,宇文啓亦然。殺了他,取而代之。這種事情她做過一次,早已經‘駕輕就熟’了。到那時,大錦朝的天下還不盡在她的掌握!!!
席上,柳睿始終自顧自地喝酒吃菜。是因爲他心裡十分清楚,這場所謂的‘接風宴’,歌兒纔是主角。
酒過三巡,他假借不勝酒力,向宇文啓告了罪,便搖搖晃晃地離開。
他這一走,正中宇文啓下懷。藉着微微醉意,他毫不避諱地坐到了顏雲歌身邊。
彼時,顏雲歌已感到有些頭暈,正用手指輕輕按壓額角。奇怪,她根本沒喝幾盅酒,怎麼就醉了?
方纔,泰半時間都是她在敬宇文啓酒,卻每每趁着宇文啓仰頭喝酒之時將自己酒盅裡的酒偷偷倒掉。自知不諳酒力的她,又在宇文啓虎視眈眈的注目下,她自然不會傻傻地把自己灌醉,任由他爲所欲爲。可就是在她如此警戒又小心翼翼的情況下,顏雲歌所不知的是,她仍中了宇文啓爲她精心佈下的‘陷阱’。
看似他們喝的酒都是從同一只酒壺裡倒出來的,但這酒壺卻大有文章。此酒壺乃鴛鴦鴆壺,打開瓶蓋,即會發現其中有兩個出酒口。宇文啓早命人在另一個出酒口中加了些許的蒙汗藥,通常在他爲顏雲歌倒酒時,就會不着痕跡地輕暗酒壺上的一個小小機關,酒便從摻了蒙汗藥的那一方出口流出。
要是顏雲歌事後知道自然居然會中了宇文啓這個‘草包’的算計,定會氣得發狂。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美人兒,你怎麼了?可是哪裡不舒服嗎?”
宇文啓捕捉到她用雙手按壓額角的動作,又見她柳眉輕鎖,一副不很舒服的樣子,便假惺惺地詢問道,其實心裡早樂翻了。
“我不勝酒力,先……告辭了!”
說罷,顏雲歌起身作勢要走。然,頭重腳輕,身子猛然一個踉蹌。
“小心啊!”
宇文啓順勢將她抱住,臉埋在她頸窩處,嗅着她身上源源不斷散發出的體香,內心一陣浮躁。再顧不了那麼多,攔腰將她抱起即大步往內室而去。
“把、把我放下來。”
此時,顏雲歌猶未完全喪失意識,掙扎着欲從他懷中跳出。然,美人在懷早已心猿意馬的宇文啓又豈會如她的願?雙腳剛一跨入內室,就迫不及待地吻上她的臉。
顏雲歌心下一驚,伸手想將他推開,卻發現周身無力,根本奈何不了他。
宇文啓將她扔在了牀上,不給她任何逃避的機會,已迅速趨身覆上,大手用力撕扯開她的衣裙……
顏雲歌幾番掙扎無果,終是認命地閉上雙眼。
京都,夏侯府
用過午膳,緋雪本打算去園子裡走走。聽說匠人剛移栽過去的綠菊已經開了,她便惦念着要去看一看,順便也可消食。
只她前腳剛一邁出主院,夏侯容止有如驚弓之鳥的聲音即刻在她身後響起。
“你去哪兒?”
緋雪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好氣又有些好笑。隨着她肚子一天天變大,容止就變得愈發愛管束她。這不,乾脆向定王告了假,就連錦衣衛的事務也都暫時交給夜影夜魅去管,自己落了一身的清閒,倒是將大把的時間都用在了‘監視’她。什麼都要管,就連她早中晚膳吃什麼他都要一一過目,唯恐她吃了不乾淨亦或對身體不好的東西。這不,昨個仲伯還向她抱怨來着,說他家少爺把本來屬於他的工作都攬了去,害得他一時間都不知怎麼辦纔好……
忖思間,男人已大步流星地來到近前。斜飛入鬢的劍眉習慣性地揚起八字狀,精緻俊朗的五官則因爲緊張而致表情微微僵硬。
緋雪又在心裡暗暗一嘆,擡手輕輕拂過他眉心輕攏的皺痕,有些啼笑皆非地揶揄他:“真不知道你在緊張什麼?我是大夫,自己的身體什麼狀況我比誰都清楚。我現在好着呢,你看,健健康康,一點病痛也沒有。”說着,怕他不信似的還原地轉了個圈,復又繼續道:“即便你不相信我,仲伯每日都有請來大夫爲我把脈。大夫說的話你不是也都聽見了?以我現在的狀態,生孩子根本一點問題也沒有。何況,大夫不是也叮囑了,要我多做運動,這樣便於臨盆時順利生產。”
聽她一襲勸慰安撫,夏侯容止眉間總算平仄了許多,張口欲言,餘光卻冷不防掃到夜影快步走來的身影,目光中瞬時浮現一絲凌厲。
夜影這時候來,就意味着有些事發生了!
“衛主,女主子!”
夜影向二人拱手施了一禮,隨後語氣略帶凝重地說道:“夜魅傳回消息,說宇文啓大軍已出動,前後分兩批而行。先行軍速度極快,短短兩日間就已抵達了雲州一帶。”
“有多少人?”緋雪輕描淡寫地問了句。此事早在他們的意料之內,故而聽夜影這般說絲毫不顯意外詫異之色。
“先行軍在五萬左右,至於後續……還不清楚。”
從聽到這個消息起,夏侯容止的目光就緊緊鎖住緋雪美麗嬌顏,鳳目凝入一絲錯雜的情緒。
緋雪擡眸,不經意間與他深沉的視線相撞,心口微微一窒。只一個眼神的交匯,便已感知到他五味雜陳的心緒,不由得暗暗嘆息一聲。
“夜影,你先去將此事稟於定王知曉。另外,整合錦衣衛,做出發迎戰的準備。”
對於她越俎代庖,替代夏侯容止做出指令,夜影早已見怪不怪。衛主疼惜女主子,對她可謂聽之任之、百依百順。而女主子也確有這個能力代衛主之職。故而此時聽了緋雪的指令,點了點頭之後,即大步退去。
夜影前腳剛走,楚離後腳就到。事實上,這段日子,楚離幾乎天天都來夏侯府報到。誰叫緋雪丫頭‘拐’走了他的清兒,偏偏,他與清兒的婚期一拖再拖。眼見緋雪丫頭即將臨盆,沈清非說要留在女兒身邊照顧,等到緋雪丫頭平安生了孩子再嫁去博陽侯府。哎……
“喂,聽說了嗎?廢太子啓已發兵……”
楚離話到一半,察覺到氣氛有異便順勢噤住聲音。面前,緋雪與夏侯容止相對而站,兩兩相望,儼然當他是毫無存在感的空氣一樣,甚至連個眼神都吝於給他。
嘖嘖嘖,還是去找我的清兒吧。
楚離擡步剛欲前往沈清居住的院落,就聽見緋雪故作輕快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你儘管放心的去,我和孩子們都會好好的。”
夏侯容止默然不語,眼底有明滅不定的光影閃動,即便隻字未言,片語未說,眉目間糾結錯雜的情緒也已傳達進緋雪眼中。他在擔心還有兩月就將臨盆的她,她又何嘗不知?
一面是拿生命在疼惜的愛妻以及即將出生的孩兒,一面是道義與責任,如何能抉擇得了?
面對他的痛苦糾結,緋雪以恬淡的笑容予以安撫。她何嘗不想有夫君陪伴在側,與她一同迎來一對孩子的降生。但她同時也知道,夫君身負天職大任,剷除奸佞之輩的這次出戰,他非去不可!與其依依不捨、哭哭啼啼,她情願瀟灑含笑地送他上戰場。
“放心,這裡有我!”
楚離的適時出聲,總算讓淒冷的氣氛有所回暖。夏侯這小子之所以會如此遊移不決,無非是擔心緋雪丫頭的安全。其實他大可不必。京都這裡有他,有定王,更何況還有緋雪丫頭那些個個以命相護的手下,他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是夜,緋雪睡夢正酣,忽聽院子裡響起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幾乎同時,門被大力推開,走進來的隱月只着中衣甚至外裳都來不及穿,足見其驚慌程度。
緋雪緩緩自榻上坐了起來。自從夫君離京,她這幾晚幾乎都難以安睡。所以才說,習慣這東西真是可怕。習慣了枕着他的手臂,聆聽他的心跳聲,感受他的呼吸吐納纔可安然入睡的她,如今身邊驟然失了他的溫度,就變得難以適從起來。也正因如此,外面一點風吹草動都能引起她即刻的警覺,正如此刻。
隱月舉着一盞燭燈快步走入內室,顧不得主僕之禮,見了坐在榻上的緋雪脫口便道:“小姐,不好了!府外被大批兵士包圍。請小姐速速穿衣,我護你從側門撤離。”
緋雪卻認爲事情不會那麼簡單。對方偏要趁着容止不在的時候搞出這麼大的動作,明顯是衝着她來的,又怎可能讓她輕易逃脫?只怕此時側門後門也已被重重包圍……
既然逃不掉,那就只能期許別人來營救了。
“隱月,你輕功好,即刻前去求助定王。另外,楚父那邊也儘快傳消息過去。”
隱月聞言並未立刻動作,而是面露遲疑之色,盈滿忐忑的目光看着在這種情勢下仍然從容冷靜的自家小姐。不過此時可不是讚歎小姐處變不驚的時候,外有敵人來勢洶洶,她作爲護衛怎能不顧小姐之安,自顧離開?
不等她言語,緋雪已看出她的猶豫糾結,搶先一步冷靜說道:“外有大軍,即便我與你能順利從側門逃出,以我現在的身體狀況,只怕沒走出多遠就會被追趕上。到那時反倒更危險。這種時候,我與你同行,反會成爲你的拖累。縱你輕功再好,也是無用的。與其這樣,爲何不把你的輕功用在‘刀刃’上?以你的能力,來去定王府一個時辰應該足夠了。而這一個時辰裡,我會盡可能保護自己,等你帶來援兵。”
隱月咬着牙,短暫沉吟了下,終是神色凝重地對緋雪點了下頭,丟下一句:“小姐等我!”即轉身疾風般地衝進了濃重的夜色之中……
當被吵醒的丫鬟們花容失色地趕來,緋雪早已自行穿好了衣裳,好整以暇坐在桌旁,正從容不迫地喝着一杯白水。
不消片刻,管家聞仲見屋內有光亮,知道緋雪已起身,遂心急火燎地推門而入。
相比丫鬟們的驚慌失措,聞仲面上除了凝重之色倒是分毫的驚慌也不顯。從前跟着鎮南王東征西討的時候,什麼大場面沒見識過,又豈會被這點小小的陣勢所嚇到?不過他唯一擔心的就是少夫人這裡……若是少夫人和少夫人肚子裡的小主子有個三長兩短,他死後都無顏去見夫人,更沒法向少爺交代……
緋雪等的正是他。
“外面是個什麼情況,仲伯可探聽清楚了?”她從容問道,聲音輕緩,波瀾不興。
聞仲緊蹙眉頭,有冷蔑的光影在眼中一閃而過,“是顏霽!帶來的應該都是他的舊部,看樣子是衝着少夫人來的。”
顏霽?
緋雪勾了勾脣角,目光始終平和。然,只消仔細觀察,不難發現她看似平和的眸光裡隱隱破碎出的一絲冷然凌厲。
前陣子發生顏霽剋扣軍餉一事,老皇爺親自下令,奪了他手中軍權,罷黜其軍中一切職務。本以爲一頭失了牙齒的老虎與‘病貓’無異,當是再興不起多大的風浪。然,她終是輕估了那個人的‘野心’。一旦觸及到了權力的頂峰,如今驟然從雲端跌落,他又怎可能會甘心?
不過,竟是把主意動到了親閨女身上,他也真夠渣的……
“少夫人,府中護衛有限,只怕難抵多時。我安排了幾個功夫上乘的護衛,讓他們護着少夫人從後門撤離。事不宜遲,少夫人現在就動身吧。”
到了這種要命的時刻,聞仲與隱月的立場竟是出奇的一致,都最先想到了緋雪。只要她安全,她腹中的小主子安全,縱然他們都配上性命也無妨。因爲,夏侯府的希望還在。
面對聞仲焦急的催促,緋雪只就心平氣和地微微一笑,“來不及了。顏霽的目標是我,此番來勢洶洶,又怎可能會讓我有逃生之機?”
聞仲一顆心驟然沉到了底端,眼底的不安之色更甚,一時也是沒了主意,“那怎麼辦?”敵衆我寡,顏霽帶兵衝進來只是早晚的問題,他們豈不成了‘網中之魚’?
此時的緋雪神色恬淡中透着一股堅毅,眼見勸說無望,聞仲卻不能再多做逗留。外面是個什麼情況尚不可知,他得去看看。真要到了要緊時刻,哪怕用他們夏侯府幾十個下人的命一個一個去擋,也要爲少夫人爭取到足夠的時間,至少要等到定王又或博陽侯的援軍趕到……
聞仲出去沒一會兒,緋雪也站了起來,舉步作勢往外走,卻被兩個丫鬟齊聲攔住。
“少夫人,不可啊!”丫鬟臉上的神色除了憂忡還有一種深深的恐懼。她們個個只有十七八歲,正值豆蔻年華,雖身份低微,到底也是一條鮮活的性命。沒有人放着好好的活路不要,是想死的,哪怕走投無路,也總渴盼着‘絕境逢生’一般的奇蹟發生。這乃人之本能。所以她們會感到害怕恐懼,都是人之常情。
“要是害怕,你們就待在屋子裡,不必跟着了。”
丟下這麼一句,緋雪即步履悠緩地跨出門外。
彼時,同樣聽到消息的沈清在凌翠的攙扶下,步履匆忙踉蹌地走來,與緋雪迎面撞了個正着。
“娘,您怎麼……”緋雪微微蹙眉,投給凌翠一記責怪的眼色。她怎麼也不拿話哄一鬨娘?
凌翠自知理虧,慚愧地低下了頭。
沈清雖目不能視,卻是心如明鏡,“你別怪凌翠,發生了這樣大的事,如何能瞞得住?”
緋雪脣間溢出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既然娘知道了,她索性也不再費盡心機地隱瞞,“是發生了一點事,不過娘別擔心,隱月已去向定王求援。不用多久,援兵即可趕到。”聲音恬淡清淺,似分毫不被府外劍拔弩張的氣氛所擾。
但知女莫若母,沈清又如何不知她只是在‘故作輕鬆’。她眼瞎沒錯,耳卻不聾,即便用聽的也能感受到外面的氣氛有多緊張。看樣子,對方來了不少的人,而府裡的護衛數量卻是有限。照此情況發展下去……
“少、少夫人,不好了!不好了!”一名小廝神情慌張地跑進院中,半路還跌了一跤,許是腳扭傷了,爬起來後,一瘸一拐地走至緋雪面前,驚聲道:“顏將軍抓住了大管家和近半數護衛,說……說少夫人不出去,他們就每隔一刻鐘殺三個人。少夫人,要出人命了,這可怎麼是好?”
緋雪心臟一陣抽緊,眼底有冷蔑的光影射出。沒想到顏霽竟卑鄙至此?大抵他也知道她是在拖延時間,只消援兵一到,他就再無爭勝的希望。這纔出此卑劣之策,以仲伯等人的性命想要挾,迫使她非現身不可。如此一來,她卻是再無後路。
站在一旁的沈清像失了魂一樣,神色有片刻的恍惚。顏將軍?莫非帶人攻來的是顏霽那廝?他……他怎麼可以這麼做?虎毒尚不食子,他卻是要把自己的親生女兒往死路上逼。他……他簡直混賬!
“我去!”
痛定思痛的沈清從齒縫間擠出這兩個字,便扶着凌翠的手快步欲走出院落。
“娘!”
緋雪忙扯住她的胳膊。沈清掙脫無果,聲音幾近破碎地說道:“雪兒,放開娘,讓娘去。本是我遇人不淑,引了這‘惡狼’來此,怎能累你受他要挾?”沈清想着,大不了一死,只要能保護女兒再不受那混賬的迫害,一死又何妨?
緋雪微不可聞的嘆息一聲,“他的目標是我,娘去了也沒有任何意義。說不定他還會抓了娘對我加以威脅,那樣豈不更糟?”
淚水衝框而出,沈清咬緊牙關卻仍有一絲破碎的哽咽聲從脣齒間飄溢而出,令聽者心碎。
緋雪眼底頃刻間漫上寒冰之色。她可以容忍顏霽對她所做的一切,畢竟,她的生命是他給予的。但她卻不能原諒他讓娘哭泣!
“凌翠,扶我娘回去,把燈熄滅,外面有任何動靜都不要出來。”
緋雪快速向凌翠下達了指令。既然顏霽的目標是她,只要她出現,他當是不會再大肆搜索,娘只消好好隱藏就應該不會被他發現。
“雪兒,那你呢?”沈清焦聲問道,即便早已猜出了問題的答案,她還是執拗地想要問上一問。
緋雪輕輕地抱住她,未置一詞。片刻後,撤身便大步往院外走去。
“雪兒,雪兒,你去哪兒?你快回來!回來!”
沈清焦急無措的大喊聲久久迴盪在空寂清冷的空氣中,似是突然被人抽光了氣力,整個身子軟塌塌的,要不是凌翠攙扶着她,早已癱軟在地。
怎麼辦?她的雪兒怎麼辦?
夏侯府外,許是等得有些不耐煩,顏霽對一名衷心追隨他的副將比了個手勢。那副將心領神會,即刻舉刀走至反綁雙手跪在地上的幾個護衛身後。
見狀,同樣在被綁者之列的聞仲心口猛然一縮,突然氣急敗壞地大喊道:“要殺就殺我!他們只是不相干的人。”
那名副將對他的嘶吼卻置若罔聞一般,舉起寒光涔涔的大刀,即要砍下一人的頭顱。
正在這時,一道厲喝聲響起:“住手!”
顏霽心下一喜。她終於出現了。
與此同時,聞仲則是捶胸頓足的暗惱。少夫人,您怎麼能出來?即便顏霽用他們的人命威脅您,您也該好好躲着纔對啊。
緋雪一手撐着厚重的腰身,邁着輕緩的步履跨出大門,不經意觸及到聞仲焦慮晦暗的目光,卻是輕撩嘴角,送出一抹安撫的恬淡淺笑。
她知道仲伯心中思量爲何,在仲伯看來,即便這全府的下人加總起來,也不敵她一人來得貴重。所以哪怕是用夏侯府上下幾十口人做肉盾人牆,只要能護得她周全,他們也算死得其所。可是這樣的想法在緋雪這裡卻行不通。人的命,從來沒有‘貴賤’之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這樣的想法隨着她即爲人母就變得愈發強烈。下人又如何?難道他們的命就不是命嗎?
信步走向顏霽,卻被兩個帶刀侍衛給攔了下來。緋雪目光冷然中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低低的笑了一聲,眸光雪亮清冷:“怎麼?我一手無寸鐵的婦道人家,還能把顏大將軍怎麼樣不成?你們這般防着我,莫不是覺得堂堂顏大將軍,連我一個身懷六甲無縛雞之力的小婦人都對付不了?”
一席話,卻是說得顏霽臉色隱隱發青。緊攏眉宇,他衝着兩名擋在緋雪面前的侍衛沉聲道:“讓她過來!”
兩名侍衛聞聲而動,各自向左右兩側撤開一步,緋雪便從他們中間緩步行過,在與顏霽一米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揚眸對上那雙熟悉又分明陌生的眼,儘管脣畔噙着沉靜而恬然的淺笑,眸中卻有森涼若冰的光影隱隱閃動。
“這三更半夜的,顏大人不好好在自己的將軍府將息,跑到我這兒來耀武揚威又是爲何?”
顏霽聞言目光遂然一冷。事到如今,這臭丫頭是一點也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了,口口聲聲‘顏將軍’‘顏大人’的稱呼他。哼,果然是個沒良心的!
若是緋雪知道他此時心中的想法,只怕會怒極反笑,氣得笑出聲來。說她沒良心?那麼他呢?身爲人父,他又何曾盡過一天爲人父的責任?甚至把親生女兒往死路上逼,簡直卑鄙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
“只要你乖乖跟我走,我可以保證不傷害你。”顏霽的語氣硬邦邦的。明明是威脅的話語,卻隱隱帶了幾分‘仁慈’的意味,仿若給了緋雪多大恩慈似的,聽着不禁令人啼笑皆非。
緋雪心如明鏡,此番他費了這樣大的周折,分明是想抓住她作爲人質,以期要挾定王等人,達成他所謂的‘目的’。當然,前提得是她‘完好無損’。故而,他所謂的‘不傷害她’不過是他爲了謀奪權勢必須的條件罷了,無關乎他的主觀意識。
想着,緋雪脣畔不覺勾起了三分輕嘲冷諷的弧度,“要我跟你走可以,不過你得保證放了夏侯府一衆人。否則……”
“否則怎麼樣?”顏霽面帶譏誚地發出一聲冷笑,眸光滲透出幾許森涼的譏諷:“事已至此,你以爲你還有資格與我談條件嗎?”
緋雪絲毫不懼他眼底威脅冷怒之色,不疾不徐地拔下頭上一支玉簪,竟將尖銳的簪尾抵在了頸前。
顏霽心下微驚,有些氣急敗壞地冷問:“你這是何意?”
緋雪脣畔挑起似笑非笑的輕弧,眉目間卻渲染開一層冰冷的霜雪,“若你膽敢動我府裡的一個人,我當即便用這玉簪刺穿喉嚨。顏將軍想要的應該不會是我的‘死屍’吧?何況,用不了多久,定王的援軍就會趕到。一旦定王獲知我死在了你的逼迫之下,你覺得,他會放過你嗎?而僅憑你這區區千人之數,想與定王抗衡無異於‘以卵擊石’。到時候,得不償失的可是你。”
“你——”
顏霽被她氣得心裡頭一陣陣發堵鬱結。事實上,他沒想饒過夏侯府裡上上下下的一衆人,正想用他們的血來宣泄這段時日憋在心裡的火氣。哼,以爲他不知道嗎?他剋扣軍餉一事之所以事發,全然拜夏侯容止所賜。這筆賬他猶未算清,如何能咽得下這口氣?
不過,他心中怒火雖盛,卻理智尚存。的確,正如顏緋雪所說。他的目的是挾持她做人質,進而向定王老皇爺等人提出一定的要求,達成他的目的。但是這前提,顏緋雪必得是完好無損。如若不然,他非但難達成所願,只怕還會因此觸怒定王等人,真真可謂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略略權衡了下,顏霽鼻息間哼出一聲冷嗤,不甘不願地丟出兩個字:“放人!”
言罷,陰沉沉的目光看着緋雪,冷道:“現在,你可以跟我走了吧?”
“少夫人不可!”
伴隨一聲心焦如焚的嘶喊,重新得回自由的聞仲以及一干護衛便作勢要向緋雪跑來。
“給我攔下他們。”顏霽不耐地叱喝一聲,早知會是這樣的局面,所以他纔想乾脆全把他們殺光。
緋雪正欲走向顏霽爲她‘精心’準備的馬車,聽到聞仲的這聲嘶吼,腳下一頓。回過頭來,口中隱隱地發出一聲嘆息,卻若無其事地對聞仲勾起三分淺笑,給予安撫。見聞仲急於擺脫幾名攔阻在前的兵士,緋雪微微蹙了下峨眉,對他搖了搖頭,暗示他不要再做無謂的事。
聞仲心裡也知,少夫人這是在極力保全他以及府裡上下一衆人。
這麼一想,他逐漸地冷靜下來,對着另外十幾個猶在掙扎的護衛們做出個‘停下’的手勢。他要冷靜,要儘快想出營救少夫人的辦法,而不是一味不知輕重地逞勇用強,反倒辜負了少夫人的一片苦心。
觸及到聞仲眼中沉澱下來的神色,緋雪暗暗鬆了口氣。她這一走,府裡上下都要靠仲伯費力操持着。若是連仲伯都難以做到一個‘穩’字,那她走也走得難以安心。
“快上馬車,別想再拖延時間。”
隨着時間不住在向後拖延,顏霽的神情不可避免地顯出了幾分焦躁,唯恐下一刻定王大軍就會趕到。
緋雪懶理他的催促,腳下雖是動了,但步履始終緩慢,如蝸牛爬一般。
顏霽腮邊肌肉隱隱地搐動幾下,已有了發怒之兆。偏偏,緋雪似對他的怒火毫無所察,自始至終保持着動作的悠然悠哉,表情更是恬然清淡。那樣子,絲毫也不像是被擄劫的‘人質’。
待她上了車架,顏霽也一躍上馬,隨即做了個‘出發’的手勢,千餘人的隊伍便浩浩湯湯往城外的方向而去。
“大管家,現下怎麼辦?”一護衛面色凝重地問着聞仲。
聞仲則迅速想好了對策,急忙吩咐道:“你帶兩個人悄悄地尾隨在後,看顏霽是要把咱們少夫人帶到什麼地方去。記住,務必要隱秘行動,切莫叫顏霽的人發現。對了,還要在沿途留下一定的‘暗號’,便於我們的人儘快找到。”
“是!”
護衛領命而去。
聞仲即刻又招手喚來另外幾個護衛,“你們幾個,分兩批,一部分快馬加鞭趕去定王府,確認定王援軍是否已經派出。另外一部分去萬花谷找老皇爺,稟報方纔發生之事。”
“是!”
衆護衛齊聲道,隨後便散了開去,遵循吩咐各自行事。
這邊被顏霽帶走的緋雪,沒有分毫的焦躁不安顯於表情之外,只就闔了眼靠在車壁上小憩。
既來之則安之,事已至此,她再怎麼着急也沒用。何況她此時有孕在身,不宜情緒過於起伏。就且看看顏霽究竟想要如何再做打算吧。
從馬車的顛簸程度可看出行進的速度很快,想來是顏霽擔心會被人追上,這才吩咐隊伍加快行進速度。只是這樣一來,就苦了緋雪。想要安穩地睡上一覺卻是不成,身子隨着馬車的顛簸而搖晃不止,以至她有了淡淡的不適感。胃裡翻江倒海,幾乎快吐了出來。
就在她忖思着要不要叫停馬車的時候,原本極速前進的馬車卻是驟然停了下來。緊接着,外面就傳來顏霽近乎暴怒的叱吼聲:“楚離,你還敢出現在我面前?就不怕我殺了你嗎?”
楚離?楚父?他來了!!!
話說顏霽對楚離的仇與恨可不僅僅出於他此時意料之外的出現。楚離要迎娶沈清,這事早在京城名門貴族小小的圈子中傳開了。沈清曾是他的結髮之妻,即便已被他休離,但兩人曾做過夫妻卻是不爭的事實。如今楚離要娶沈清,分明是打他的臉,讓他成爲全京都的一個‘笑話’。
新仇舊恨疊加在一起,顏霽眸中驀然翻涌起驟雨疾風的狂嘯,薄脣緩緩牽起一抹森冷至寒的笑,目光從楚離帶着的十餘名護衛身上掃過,笑聲忽而變得快意起來。
“博陽侯只帶了這麼點人,不免有些太小瞧於我。”
順着他的視線,楚離煞有介事地轉頭看了眼身後騎在馬上的十餘個護衛,嘴脣一撇,笑的有些玩世不恭:“恰恰相反。要不是高看顏將軍,這麼點人我本也不想帶在身邊了。我想,對付將軍後面這些呃……蝦兵蟹將,應該足夠了。”
顏霽眸底驟然射出一道凜厲寒光,咬牙切齒地吐出句:“姓楚的,休要大言不慚!”
楚離噙在脣畔的笑意不減,語氣平平道:“是不是大言不慚,顏將軍試試不就知道了。”
被他輕漫中透着鄙夷的態度激怒,冷厲森然的表情令見者無不心驚。不過對楚離,卻是絲毫的威懾作用也達不到。
這時,似懶得再與他周旋下去,楚離揚起右手,輕描淡寫一個進攻的手勢,分明是要楚離有來無回。
“給我上!”
隨着副將的一聲沉喝,顏霽這一方足有百餘人呈蜂擁式的向楚離攻襲而去。
不遠處,顏霽騎在馬上,嘴角是一抹勢在必得的獰笑。饒是他楚離再厲害,然寡難敵衆是亙久不變的定律,憑他十餘人,如何能抵擋得住他千人之數?哼,簡直自不量力~!
這時,被劍拔弩張的對峙吸引了注意,車伕並未注意到緋雪已大搖大擺地下了車架,正抱着雙手靠在車壁上,悠閒地看着‘熱鬧’。
看到顏霽眉目間毫不掩飾的得意與輕屑,她搖了搖頭,漫不經心地哼笑一聲。顏霽這個人,已經‘自以爲是’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會走到今天這步頹敗之勢,全然錯在他太過狂妄自大。自以爲有個當太后的女兒,就可‘一手遮天’,儼然已將大錦朝的天下當成了他顏家的。結果就淪落到今日的悲慘境地。而他絲毫不汲取教訓,居然還這般輕視小覷於人……看樣子,楚父今日當是得好好給他上一課才行了。
事情的進展與緋雪預料得相差無多,沒過多久,顏霽臉上的笑容就已掛不住了。瞠目結舌地看着他派出去的兵將被殘風落葉一般紛紛掃落至地,而這,不過用了半盞茶的工夫不到。再看楚離,甚至都沒動手,只他帶來的那十餘個護衛,就已將問題‘解決’,甚至是‘毫不費力’,秋風掃落葉一般。
顏霽眉毛抖動幾下,氣急敗壞地又一個手勢揮出。這一次,衝上去的是足足是方纔的三倍不止。可見,顏霽是非要了楚離的命不可了。
此時的緋雪就如一個旁觀者般,看着不遠處呈一邊倒式的激戰,靈動清澈的眸子微微笑眯了起來,隱有狡黠的光影閃爍。
顏霽果然是中計了!!!
事實上,即便楚父帶來的那十幾個護衛俱是高手中的高手,然在寡衆如此分明的前提下,也實難討到什麼便宜。故而從一開始,楚父的目的就根本不是憑一己之力將她救出。而是要激怒顏霽,爭取到更多的時間。若她料想的不錯,定王的人應該很快就到了。
這麼想着的時候,隱隱一絲睏意襲來,緋雪打了個哈欠,竟又回到了馬車之中。索性來個俗世莫理,靠在馬車內壁上打算小憩片刻。
外面的形勢越發亂了起來,聲音也聒噪地令人煩不勝煩。聽到顏霽氣急敗壞大吼‘撤離’的聲音,緋雪暗暗有了思量。看樣子,定王大軍已至,顏霽氣數將近……
一邊廂,顏霽被定王大軍追趕得慌不擇路,被抓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另一邊,憂心緋雪的楚離不再戀戰,身形若矯捷的大雁,翩然落在馬車上。掀開轎簾,眼睛所看到的情景卻讓他足足愣了好半晌,隨後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地傾身上前,屈指在熟睡的緋雪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
“丫頭,枉我在外頭替你拼命,你卻在這裡躲清閒,還睡着了,真是悠閒得很呢。”最後一句,幾乎帶着點咬牙切齒的意味。
緋雪一臉委屈地揉了揉被他彈疼了的額頭,即刻又轉變成幾近討好的神情,笑語妍妍,“那是因爲我知道楚父來了我便安全了。這一安心便覺困得很,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楚離沒好氣地瞪着她,眼底卻有一抹笑意不覺間暈染開來,對她這樣的信賴莫名覺得欣然。
“罷了罷了,快回去報聲平安吧,不然你娘又要擔心壞了。”
就在緋雪這邊剛剛驚險過關之時,夏侯容止那裡卻激戰正酣。
廢太子啓派出的五萬先鋒部隊原是想攻下位於樞紐地帶的旬陽城,好爲緊隨而來的大軍作戰做好充足的準備。旬陽城易守難攻,是往皇城而去的最後一道屏障,從前因有重兵把守,是以想要攻下幾乎難於登天。可就在不久前,旬陽城發生兵變,一副將陣前斬帥,砍下了主帥司尚允的頭顱,並大肆削減司尚允的親信兵將。那位副將也因這‘先斬後奏’的舉動觸怒了定王,將其革職查辦的同時,又派來另一位二十歲左右的小將暫代守城將領一職。
顯然,柳睿是知道這點的,纔會建議宇文啓先將旬陽拿下。在他看來,一個不足二十歲的小將根本難成氣候。再加上旬陽城內守軍減少過半,正是拿下的好時機。只要旬陽一被拿下,首先軍隊在氣勢上得到鼓舞,想當然,後續的戰事也會順遂得多……
然則,柳睿卻忽略了夏侯容止這個不定性因素。對柳睿會向宇文啓提出這個建議的舉動已早有所料,夏侯容止索性以一出精彩紛呈的‘空城計’作爲這場戰事的前哨。由千餘錦衣衛扮作守城軍士,引那五萬先鋒部隊入城。而在此之前,旬陽城內的百姓皆已被安全轉移到了別的地方。故,那五萬先鋒部隊等於進入了一座空城。夏侯容止率領大軍緊隨其後,將五萬先鋒軍截堵在城內。勝負已分,他再順勢曉之大義,若那五萬人能乖乖放下武器投降自然是好。即便他們負隅頑抗,也僅是在做‘困獸之鬥’,毫無用處。
就這樣,夏侯容止不費吹灰之力便將宇文啓所謂的‘先鋒部隊’拿下,予以他重重的一擊。
大約過了十日,宇文啓大軍在旬陽城以西百米地方駐紮,誓要與夏侯容止死磕到底。
而與此同時,夏侯容止也已爲他準備好了另外一個‘驚喜’……
營帳之內,顏雲歌早已因連日的奔波而疲憊不堪,此時正懨懨地躺在臨時搭建的木牀上。那些將領士兵,常年風裡來雨裡去,對這樣的長路跋涉早已習之爲常。就連宇文啓那個廢物,也因是習武之人,身體底子原就比普通人要強壯許多,對大軍行進絲毫也未顯露出不適應。唯有她,連續的馬車顛簸,已快讓她的骨頭散架,在牀上躺了十二個時辰不止,身上的疲乏痠痛卻絲毫也未得到緩解,着實難受得緊。
這時,有人掀開帳簾大步入內。
顏雲歌眼睛未睜,下意識以爲是送飯的小兵,便隨口說道:“飯菜擱那兒,去把宇文啓給我叫來。”她非與他好好算一算賬不可。他說過會疼她愛她,就是這樣疼愛他的嗎?
覺察到並未有腳步聲離去,顏雲歌略顯不耐地睜開眼,“我的話你沒有聽到嗎?去把——”聲音戛然而止,因她不經意觸及到來人眼底的一片冰寒之色,心臟驟然一縮,張口便要喊人……
夜魅此時動作極快地用沾有蒙汗藥的一方溼布捂住她的嘴,一併阻絕了她未及出口的求救聲。之後,夜魅將已然陷入昏迷的女人裝進了麻袋之中,就那麼大咧咧地扛起,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半路上遇到幾個好奇心強又多事的士兵,紛紛涌過來問他肩上扛着的是個啥,夜魅咧開嘴一笑,四兩撥千斤地說:“是頭豬!殿下說了,要給將士們加菜!”
聞言,那幾個士兵便是不疑有他地雀躍起來,卻未注意到堂而皇之從他們面前走過的夜魅眼底那一抹明滅不定的玩味之笑……
衛主所料果然不錯。顏雲歌分毫不受宇文啓的重視,否則,也不會讓他這麼輕易就近了她的營帳,甚至把人‘偷’出來了也沒個人發覺。
好戲即將上演,不知宇文啓得了衛主精心爲他準備的這件‘大禮’,會不會氣得暴跳如雷呢?
夏侯容止安坐在軍帥的營帳之內,微微眯起的鳳目泛起狡黠的一點微光,如綴在天幕夜色之中最亮眼奪目的辰星。
此時,他罕見地勾起一抹微淺得幾不可見的弧度在脣邊,修長的手指一下一下規律地敲擊着桌面,表情閒適而淡然,彷彿正在等着什麼人的出現。
片刻後,腳步聲自帳外傳來,夏侯容止端起茶盞輕抿一口。剛好在他把茶盞放回桌上的時候,有人掀開帳簾而入,正是他等待的夜影。
夜影三步並作兩步地來到他近前,單膝跪地深施一禮。
夏侯容止微做出個擡手的動作,夜影站起,隨即快語如珠地稟道:“夜魅已成功將人擄出。依照衛主吩咐,夜魅刻意讓藏在附近叢林之中的‘死士’發現。此刻,那羣‘死士’已循蹤而去。”
聞言,夏侯容止眼底的笑意不覺明朗了許多,脣角微揚,手中攏茶的動作靜止不動。
夜影看似同樣的心情不錯,眼睛彎成了月牙狀,又繼續言道:“我已命人在不同的方向都已撒上一種香味奇特的粉末,用以混淆死士的嗅覺。估計一時半刻,他們是追蹤不到夜魅的。”
“給潛伏在敵軍中的我們的人傳遞信號,是時候該讓宇文啓忙起來了。”夏侯容止聲音清淺,神色淡然,端的是成竹在胸、勢在必得的優容。
“是!”
夜影應聲而退,嘴角的笑意不覺又深了幾分。
大約又過了盞茶的時間,夏侯容止坐鎮營帳之中,聽通訊兵傳來消息,說是廢太子營中不知何故地燃起大火,燒的還恰恰正是宇文啓的軍帳。如此意欲分明的挑釁,想當然會讓宇文啓暴跳如雷。
對宇文啓的性情,夏侯容止是有幾分把握的。昔年此人還是太子的時候,就脾氣異常暴躁,極易被激怒,進而衝動之下做出一些愚蠢的決定。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可不覺得在外‘錘鍊’的這幾年,宇文啓就能改變毛躁的本性。
事實果如夏侯容止所料,營帳被燒的時候,宇文啓正摟着兩名姬妾在帳中飲酒玩樂。面對突然失火的急情,宇文啓當機立斷,丟下兩個姬妾就自己跑了出來。可憐了那兩個正當妙齡的美麗女子,一個因爲酒醉行動遲緩,沒能及時逃出來。另外一個出是出來了,卻被燒得‘面目全非’……想當然,當看到人鬼難分的美妾時,宇文啓該是何等的震怒。
儘管柳睿在第一時間察覺這極有可能是故意激怒他的陰謀,勸也勸了,但盛怒之中的宇文啓又怎會聽他的勸說之言?
恰在此時,士兵來報,說是發現帳外人影攢動,其中一人所穿的帶有金絲雲紋的黑袍,像極了夏侯容止慣常所穿的衣裳。
宇文啓正愁這口惡氣沒地兒出,聽了這話,想也不想即發兵三萬,說什麼也要生擒夏侯容止。
這邊,他做着生擒敵軍主帥的美夢,柳睿卻是暗暗感到不安。還欲再勸說,宇文啓卻是聽也不聽地直奔顏雲歌所在的帳房而去。結果,可想而知,在得知顏雲歌不知去向後,自是愈發的怒火中燒。
柳睿覺察此事有異,想要辯說一二,“殿下明鑑,歌兒已無處可去,怎可能會徑自離去?必然是遭到了劫持……”
宇文啓聞聲卻是怒然拍案,“你莫不真當本殿是三歲小孩兒在騙?這營帳中,十萬人不止,究竟誰有這般神通,竟能從本殿的眼皮子底下將人擄走?”
柳睿被堵得一噎,臉色略略難看了幾分。他總覺得歌兒的失蹤透着‘蹊蹺’,令人匪夷所思。且不說歌兒此時如他一般,已成了無家可歸的‘喪家之犬’。即便有地方可去,歌兒爲何不早早地離開?在她明知道宇文啓對她抱有非分之想的時候,她就該離去,卻爲何還要自貶身份,委身於宇文啓?且顏雲歌的野心絕不在他之下……種種跡象皆可表明,歌兒此時的失蹤一定與夏侯容止脫離不開干係。
就在宇文啓與柳睿之間一度陷入僵局的時候,宇文啓派出的三萬兵士追尋‘夏侯容止’的身影,在行經一處低窪地之時,突遭足有千人之多的黑衣人攻襲。這羣黑衣人武功極高,以區區千人之數與他們三萬之師對峙竟絲毫不落下風。
營帳之中,夏侯容止聞聽夜影稟告戰況,卻是神色平靜地分毫起伏波瀾也不顯,彷彿這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那羣死士被夜魅刻意引至低窪地帶,眼下天色已晚,又被夜魅繞得生出了脾氣。於是,在廢太子派出的大批士兵趕到時,便下意識以爲是我軍派過去增援夜魅的人。而廢太子派出的那三萬人,由於並不知曉這批死士的存在,又見他們身着黑衣,便理所當然地把他們當成是我們的‘錦衣衛’……雙方交戰也就成了想當然的結果。”夜影說着說着,眼中微光浮動,笑容越發透出了明朗開懷之意,不由得對夏侯容止豎起大拇指,絲毫不吝讚歎溢美之詞:“衛主果然稱得上軍中‘諸葛’!這麼一來,我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折了宇文啓三萬兵士,再加上此前投順的五萬先鋒軍,宇文啓前後已經摺了八萬人。呵呵,這下他還不氣得怒髮衝冠……”
由着夜影喋喋不休地去說,夏侯容止維持着一貫的清冷神色。只八萬人怎麼夠?憑那千人死士的戰鬥力,即便宇文啓派出的三萬人採用車輪戰術,最後被拖垮的也只會是他們。至於後續嘛,宇文啓還會派出更多的人,一則爲增援,二來只怕還做着生擒他的‘美夢’……
夏侯容止負手走出帳外,仰頭望了眼浩瀚無星的夜空,眼中隱隱有冰冷的光影浮動。
夜還長,他爲宇文啓所準備的‘驚喜’遠還未結束。想來,對於某些人而言,這注定將是個不眠之夜!!!
京都,又一次‘歷劫歸來’的緋雪沒歇上幾日就惦記着要去媃葭公主府上坐坐。這可緊張壞了聞仲。前幾日剛發生的事還不夠叫人後怕嗎?只不過,他雖有心勸阻,但畢竟身份有別。稱他一聲‘仲伯’,那是少夫人敬他年歲大了。可他若因此而倚老賣老,便是他的不懂事了。主子的事,又焉是他一個‘下人’可隨意插手置喙的?
權衡再三,聞仲一方面派了八名護衛,前四後四呈包圍式地保護自家少夫人。另一方面還派了人去賭坊求援。他知道少夫人的那幾名‘手下’都不是普通人,武功比之府裡的護衛不知要高出多少倍。有他們暗中保護,少夫人的人身安全也多了一層保障不是。
只這麼一來,卻讓顏緋雪着實有些傷腦筋。她只不過是去公主府上坐坐,有必要派出這樣大的陣勢嗎?如今顏霽那廝已伏法,往昔看她不慣的那幾個人也都死的死逃命的逃命,仲伯的‘擔心’怎麼看都有些多餘。
不過這是仲伯的一片‘好意’,她自是不能推拒,便勉強答應由着八名護衛保護着去往公主府。
稍晚的時候,與緋雪小敘片刻的媃葭稱公主府裡太悶,提議去街上逛逛。緋雪想着娘即將和楚父成婚,也該去給她置辦些‘嫁妝’,就欣然同意了。
兩人先後逛了玉器店和首飾鋪面,媃葭體諒緋雪挺着大肚子辛苦,就去了附近的一家茶坊小坐。
“孩子們的名字你起好了嗎?”
端起茶盞淺啜了一口上好的大紅袍,媃葭隨口問起,語氣中帶有一絲興味。
緋雪微微蹙了下柳眉,聞聲便是小臉一垮,自嘲般地嘆息道:“說起給孩子取名的事我就生氣。你不知道夏侯容止有多過分?說什麼我若生的女兒,就去找他那深諳五行之術的師傅,請求賜名……”
媃葭聽出了箇中玄妙,忍不住促狹的一笑:“那若生的是兒子呢?”
緋雪額角微微抽搐了兩下,哭笑不得地說:“哥哥叫大寶,弟弟叫二寶!”
媃葭這邊一口茶剛送進嘴裡,聞言便是險些噴吐出來。大寶二寶?真虧夏侯容止想得出……他是有多不喜歡‘兒子’?
兩個女人正說說笑笑的時候,忽然自茶坊二樓傳出一道略顯尖銳的聲音,似乎是有人吵了起來。
原本,緋雪不欲去理會旁人,媃葭也不是個多管閒事之人。然而聽到這聲音的兩人卻不約而同地仰眺二樓的方向。只因這聲音對於她兩人而言都太‘熟悉’了。
隨後,相視一眼,口中齊齊吐出一個名字:
“柳繁煙?”
“柳繁煙?”
要說這京都,說小不小,說大卻也不算大。緋雪萬萬想不到喝個茶都能碰見‘故人’。從前住在將軍府的幾年間,這位當家夫人的‘教誨’她可沒少聽。故而會在第一時間認出是柳氏的聲音並不奇怪。
至於媃葭公主……她與柳氏私下雖無往來,但因柳繁煙是柳胥的姑姑。媃葭與柳胥剛成親那會兒,因她一怒斷了柳胥的‘子孫根’,柳繁煙可沒少跟着柳府大夫人去她的公主府鬧。久而久之,對這道刻薄的聲音尤其是爭吵時的語氣語調都十分的‘記憶猶新’。
緋雪眼中略略閃過一抹錯愕之色。按說,名門望族的夫人出現在茶坊這種人多口雜的地方,拋頭露面,已是罕見。當然,她和媃葭除外。她也好,媃葭也罷,俱是不拘小節的人,對於別人或批判或苛責的眼光從來都不予理會。只顏霽如今被關在大牢,顏雲歌又逃離出宮,顏氏一門已然淪落。這種時候,柳繁煙不是該躲在家裡哭天抹淚,怎還有閒情逸致享受茶坊中飲茶的悠閒?
緋雪投給媃葭一抹詢問的眼色,媃葭聳聳肩,一副‘看下去就自然知道了’的表情神色。
再說柳繁煙,在大庭廣衆之下喧譁實非她本意,她也是被氣急了,纔不管不顧地吼了出來。
此刻在茶坊二樓的一間雅室之中,一身華衣貴服的柳繁煙,臉色鐵青地坐在桌邊。若仔細瞧,不難發現她緊緊攥握茶杯的手在輕輕顫抖。
而她對面,則坐着一位同樣衣着不俗的婦人,乃督察院左督御史陳林大人的妻子,陳王氏。約兩個月前,在柳繁煙不知疲憊地屢次入宮請求顏雲歌爲她的二女兒主持婚事的時候,終得到顏雲歌的應承,並擇了督察院左督御史陳林大人的嫡次子。
其實一開始,柳繁煙是不同意這門親事的。一來,她私下有所耳聞,那位陳大人的嫡次子長得其貌不揚,還是個跛子。至於第二點嘛,自然是爲了‘嫡次子’的身份而糾結不已。不過,也由不得她再繼續挑剔下去。泠月眼看都要奔十七歲了,別的名門望族,在她這個年歲的鬼女都已嫁出去,有的甚至孩子都有了。
就這樣,幾經考量,柳繁煙還是答應了這門親事。如今,聘禮已下,等於兩家的婚約已締結而成。可陳王氏今日卻突然約她在茶坊相見,且一開口就說要解除婚約。她自是不能相讓的。
“親事已然定下,豈能是你陳夫人說退就退的?”
早料到柳氏會是這樣的態度,陳王氏輕扯了下嘴角,眼底深諷的意味若隱若現。
“那就當是我陳家不通事理好了。總之,這門親事,我非退不可!”語氣堅決,卻是一絲迴旋的餘地都沒留給柳繁煙。
柳氏臉色微微一變,目光驀然轉爲銳利,咬着牙從齒縫間擠出一句,“這恐怕由不得你!當初太后娘娘賜下婚約的時候,朝中幾位大臣俱是見證……”說起來,還是歌兒深謀遠慮,當初在把兩家人宣召入宮的同時,還邀請了幾位朝中重臣從旁見證。目的,就是爲了避免他陳家來日悔婚。
陳王氏聞言,只微不可見地撩了下嘴角,似笑非笑聲中透出幾分冷傲之態。
“這就不勞顏夫人操心了。幾位見證的大臣那裡,我夫君俱已打過招呼,他們也都對我們退婚的初衷表示理解和包容。不是我這個當孃的妄自菲薄,我兒跛腳,相貌也實在算不得除出衆。他生怕會誤了顏二小姐的一生,自從親事定下,便是茶飯不思、寢食難安。這不,前幾日更病倒了。請了大夫來瞧,說他憂心太過,思慮成疾……”
“簡直一派胡言!”
柳氏再也忍無可忍,一掌重重拍在了桌上。不得不說,陳王氏在插科打諢方面着實有些本領。聽聽這話說的,什麼怕誤了月兒的一生?根本就是他陳家看她顏氏一門如今已敗落不堪,才迫不及待地欲退了這門親事。至於那幾位見證的大臣,個個只怕也是見風使舵、踩低拜高的主兒。眼下,太后消失所蹤,她夫君顏霽又被關在大牢,顏失一門已然岌岌可危。這種時候,他們自然要站在陳家那一邊。
陳王氏懶得看她面色鐵青的怒容,優雅從容地起身,撲了撲裙裾上的塵灰,清冷淡漠地再度開口:“既然該說的話已經說完,我就先行告辭了。”說罷,轉身即要走出雅間。
“站住!”
柳氏急忙追到了外面,擋在陳王氏面前,不肯讓路:“話還未說清就要走?休想!”
陳王氏對她這死纏爛打的作派很是厭惡,眼底掠過一抹暗晦不明的微光,面上卻是雅然一笑,“縱然顏夫人如今已經不再是‘將軍夫人’,也總該顧念些顏面。這裡人多口雜,傳出去總是不好。”
柳繁煙氣得五官扭曲,身量微顫。要是換做從前,或許早一巴掌扇在了陳王氏臉上。想當初,她身爲丞相千金,夫君又是朝中炙手可熱的大將軍,身份何等尊貴?料她陳王氏也不敢是這般的態度應對自己。然則,畢竟今時不同往昔,饒是她再大的苦楚也只得往肚子裡吞嚥。顏家已經這樣了,若是月兒的親事能順利進行,興許她日後還能有個指望。所以,無論如何,她也得保住這門親事才行!
這般思慮着,她面上緊繃的神色漸漸變得和緩,輕勾嘴角,送出一個略顯僵硬的笑,“方纔是我有些急了,陳夫人莫要見怪,還是隨我一同入內,咱們再詳談,如何?”
“還是不必了吧。該說的話我都已說完,實在沒什麼可說了。”陳王氏依舊淺笑妍妍,態度不溫不火,明明在說拒絕的話,卻偏叫人不得發作。
柳繁煙暗暗咬牙,還欲再說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上樓的腳步聲。由於她與陳王氏此刻就站在樓梯口,上樓的腳步聲格外清晰地飄入耳中。她一時頓住,不想叫外人瞧了笑話去。看似不經意地側目掃了眼正緩步走上樓梯的幾個人,結果這一看,臉色卻是瞬時僵沉如鐵。
顏緋雪,怎會是她?還有媃葭公主……
隱於袖下的雙手倏然捏緊,長而尖銳的指甲陷進皮肉裡帶出一陣鑽心刺骨般的痛楚,她卻毫無所覺,雙目微瞠地瞪視着那大腹便便的女子,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我就說聽見了熟悉的聲音,你還不信。怎樣?還是我的耳力更勝一籌吧?”媃葭狀似玩笑地同緋雪說着,腳下行步的速度緩如龜爬。
緋雪但笑不語,雪亮清婉的目光對上柳氏眼中來不及撤去的驚詫與薄怒,只就優雅淡然地彎脣一笑。然這一笑看在柳氏眼裡,卻演變成明晃晃的挑釁。瞬時,一股無名火涌上心頭,暗自惱恨的她幾乎不假思索地質問,聲音刻薄而尖銳。
“顏緋雪,你怎麼在這兒?”
不等緋雪應答,倒是走在緋雪身旁的媃葭公主冷然一笑,慢條斯理地說道:“來茶坊,自然是爲了飲茶休閒的。怎的?你能來,本公主與緋雪卻來不得嗎?”
柳繁煙一噎,被堵得啞然無語。
陳王氏對媃葭和緋雪逐一欠身問禮:“妾身見過媃葭公主,世子妃!”
身作命婦,她給媃葭行禮問安是必然,對身份相當的緋雪也施以明禮則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緋雪微微欠身回了一禮,眼眸微垂,濃密長睫巧遮住眼底一閃而逝的靈敏慧黠。這個陳夫人是個聰明人呢。許是早早聽聞她與定王、老皇爺包括博陽侯等人關係甚篤,今日又見她與媃葭公主同出同進,難免想法就多了些。呵,柳氏這回是真的碰到‘對手’了。
“本公主聽見這裡似乎發生了爭執,就來瞧瞧熱鬧。不必理會我,你們繼續。”
媃葭公主的話險些讓柳氏氣厥過去。明知這裡發生爭執,還來橫插一腳,她分明是故意的!!!
緋雪喉嚨深處漫上一聲不甚真切的淺笑,脣角不覺莞爾的勾起,第一次領略到媃葭氣死人不償命的本事。呵~
“讓公主見笑了,是妾身失德。”陳王氏面露慚愧苦笑。
“誒,陳夫人何必妄自菲薄?本公主所聽所聞,那道疑似潑婦罵街的聲音,好像並非陳夫人發出。夫人又何必急着把罪責攬到自己身上?”
柳氏臉色倏爾一黑。她看出來了,媃葭分明就是來‘找事’的。
面對媃葭存了心的刁難,柳繁煙想要發作,卻礙於對方的身份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只得隱忍着胸臆間狂涌的怒潮。眼光似非經意間掃到站在媃葭公主身旁一臉寡淡神色的顏緋雪,這口惡氣驀然就頂到了嗓門。思及先前種種,若非因爲這個小賤人,歌兒也不至落得逃出宮去的悲慘下場。還有老爺,也是被這小賤人所害,丟了爵位軍權不說,現如今更是鋃鐺入獄,性命堪憂。而她,也不再是人人瞻仰敬畏的將軍夫人,甚至還要在此承受區區一御史夫人的冷嘲熱諷。這叫她如何能咽得下這口惡氣?
越想越氣,她便是腳下移動,忽而走到了緋雪面前,劈頭蓋臉地就是一頓怒斥:“好個世子妃,好個沒良心的小賤人,家裡發生了這樣大的事,你居然還能悠然悠哉地逛街飲茶?”
一聽她口出惡言,媃葭緊蹙眉頭,正要代替緋雪教訓她一二,眼角餘光卻在不經意間掃到緋雪安之若素甚至可稱爲‘雲淡風輕’的神色,於是到嘴邊的話又給生生嚥了回去。說到底,這是緋雪的‘家事’,她不該置喙。更何況,以緋雪的聰慧,對付這麼一個胸大無腦、上智下愚的蠢婦當是綽綽有餘。她若開口,反倒會被說成是‘以多欺少’,實在沒有多大的用處。
這邊廂,不知媃葭思量幾何的柳繁煙正在滔滔不絕地說着,且語氣漸有怒不可遏之勢。
“縱然你與你父不親,但沒有他,又焉能有你的今日?而你呢,非但不幫襯着家裡,還明裡暗裡地給你的父親你的妹妹使絆子。你如何能這般忘恩負義?歌兒她是你的妹妹,你卻害的她‘太后’之位不保。對你父親所做之事就更加過分。你……”
緋雪聽着聽着,忽而就笑了。
一看她脣邊如花般展開的笑靨,柳繁煙先是一怔,即刻又氣急敗壞地質問道:“你笑什麼?”
這時,始終垂眸不語的緋雪終於緩緩地擡起眸,從雪亮眸光深處滲透出一種幾近令人毛骨悚然的陰霾,輕啓粉脣,聲音清淺而幽冷:“夫人這一番話聽得我不能不笑。如你所說,顏霽會走到今天,顏雲歌會落得今日這步光景,俱是被我所害?那麼請問,你這麼說的‘根據’是什麼?顏雲歌覬覦皇權,不惜犯下弒殺皇帝、混淆皇室血脈的種種大罪,這是我的錯嗎?還是顏霽權慾薰心,不惜綁架親生女兒以達己欲是我的錯?”
柳繁煙暗暗吞嚥口水,心虛得眼神四下亂飄,就是不敢直視緋雪陰鷙森然的目光。
“我那位‘父親’原可以安然待在家中、頤養天年。雖榮光不再,可他身作大將軍這麼些年,手中總該有點積蓄,吃穿用度總是不愁的。若他懂得‘安身立命’這個道理,也就不會演變成今日這般悲劇?還有我那‘妹妹’……夫人此時此刻只怕還矇在鼓裡,不知所謂。”
“這話什麼意思?”
柳氏心裡陡然涌出一絲不安,隱隱覺得她接下來所說絕非自己願意聽到。
緋雪莞爾勾脣,眼底卻是冰寒籠罩,半分暖意也無,“此刻遠在千里之遙,您那位父親和女兒正與廢太子宇文啓沆瀣一氣,要謀奪大錦朝的江山皇位呢。謀反,那可是會株連九族的大罪。換言之,夫人會受到株連,一併罰過的。”
柳氏瞳孔驀然一縮,雙腿一軟,險些癱倒在地。什麼?她剛剛說了什麼?爹和歌兒此刻正與廢太子啓在一塊?他們還要……還要謀奪這大錦朝的天下?
“不,這不可能!”
柳氏不願意相信這個殘酷的‘現實’,故而下意識否定緋雪所說,只當這是她爲了打擊自己而設下的又一個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