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雀啄脈
陸雲歸蒙着半張臉,疾步走到榻前,撩開布簾。
不過幾天的工夫,太醫院院使郝大山就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平時梳得一絲不苟的鶴髮蓬鬆地散亂着。雙目微闔,再無神采,就連呼吸也因頸部的腫大而越發艱難。
他見陸雲歸到了近前,掙扎着想要起身。
“院使大人,有什麼話先服了藥再說。”
陸雲歸依然堅持勸說,卻還是被拒絕。
只是這一次,頑固的院使大人並沒有怒斥他醫術不佳,反而指了指枕邊的醫案,對他說道:
“這大頭瘟、多因.咳咳、天行邪毒侵及三樣經絡所致。發於鼻面耳項、咽喉間皆赤腫無頭.”
陸雲歸拿起醫案,按照郝大山所說逐字看下去。才發現這上面記載的,是染上大頭瘟後,由輕到重的病程。
“初則憎寒壯熱,肢體重,頭面俱痛,目不能開上喘,咽喉不利,甚則堵塞不能食飲。繼則惡寒漸罷而熱勢益增,邪毒入血,則閉竅動風,傷及肺胃.”
再看下去,則是自己開的那張藥方。
只是對於幾味藥材的用量和適應的病症,郝大山不但做了詳盡的批註,還以此爲底方,又增減適量藥材,凝練成了一張更溫和的方子。
他保留了自己原有藥方中的黃芩、黃連、玄蔘、連翹、馬勃、板藍根、牛蒡子、殭蠶、桔梗、薄荷、甘草和柴胡。
又將藥性酷烈的生大黃、芒硝、枳實,用升麻和陳皮代替。
若初起衛表邪毒較盛,惡寒,身骨痛爲主者,可去殭蠶、陳皮、玄蔘,加荊芥、防風葛根。
只有邪毒傷及肺胃,纔可使用原來的方劑。
陸雲歸看着醫案,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原來院使大人是認可自己的藥方的!
那他爲什麼要這樣做?
“你的藥方.老夫一看就出自你師父,嶽、嶽逢春之手。”
郝大山看得出陸雲歸的心事,說話已經十分艱難: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不遇頑疾惡症,從不出手.用藥猛些,也是他的、他的作派.”
“院使大人!”
陸雲歸再也顧不得其他,將藥碗端在郝大山榻前,滿眼都是祈求和疑問:
“您這麼說,就是知道我的藥是有用的,那爲什麼不喝?您喝下去,喝了就有救了啊!您有救了,就會有更多的人得救!”
郝大山沒有去看那碗藥,只將手腕伸到陸雲歸面前,嘶啞地說道:
“服藥的事.不急,你先給老夫,把把脈吧.這脈象不多見了.”
見陸雲歸遲遲不動,便斜眼看了看帳外:“他們.都把過了”
“是下官遵命。”
陸雲歸說着放下藥碗挽袖,可指腹才落在郝大山手腕,他面色便是從未有過的凝重。
脈象連三五至而歇,歇而再至,如雀啄食。
“.是,是雀啄脈?”
陸雲歸猛地擡頭,只見郝大山此時正平靜地看着自己:
“不錯,七絕之一,將死之象.不要把那些藥材用在老夫的身上了,不值得。”
“這怎是浪費?”陸雲歸急忙打斷他,“有什麼能比活下去更重要?”
“傻孩子啊.”郝大山喉中發出風箱般的笑聲,“老夫不喝這藥,纔會有更多人能活!”
“你明白嗎?”
“可是.”陸雲歸潸然淚下,按在郝大山手腕上的手指顫抖不停,“可是.”
“是人都有命數,老夫的命數就是如此啦”
事已至此,郝大山明白。
只有他自己被扣上庸醫誤國的罪名,太醫院上上下下才能平安無事。
而因謝貴妃失掉龍胎而產生的種種罪名,也會因自己是個庸醫斷不出問題香丸,歸結到他的身上。
更重要的是,城南的百姓更會因爲自己的死,全力配合陸雲歸驅疫。
而這番用心良苦,陸雲歸又如何不明白?
院使大人這是在用自己的死和身後罵名,換取別人生的機會。
“院使大人!不可以.您不可以這樣!”
“好孩子”看着陸雲歸滿面淚痕,郝大山強撐着一口氣,眼睛瞪得更大,“你師父、把你.交給我,他、他心裡有愧,可你不要怪他,你受苦,他不想的.”
“下官知道了,下官知道了。”
雖然郝大山說的十分隱晦,可陸雲歸知道:他是在幫師父嶽逢春向自己解釋,爲母親服用七傷散的不得已。
“那些、那些病患,他們,他們沒得選.”
“可醫者、醫者,只有一個選擇”
“.救人。”郝大山緊緊抓着陸雲歸的衣袖,目光是從未有過的澄澈,“救人,只有救人”
話盡,便躺回遠處,再無氣息。
陸雲歸見狀聲淚俱下,撲了上去大喊:“院使大人!”
。
天徹底黑了下來,鄭王的京郊別院外佈滿了燈籠火把。
工部尚書王毅全和戶部尚書姚廷安匆匆面聖,又匆匆領了打造腰刀三千件的旨,便退出院外。
對於這個旨意,二人皆是出乎意料。
聖上對近日刑部審問經過和豫王通倭之事閉口不談,卻在此時花重金鍛造倭刀之類的兵器,實在讓人摸不着頭腦。
臨行之前,見木屋外有一御醫打扮的後生,手捧認罪奏疏、席藁待罪。
而太醫院院使郝大山因時疫身亡的消息也跟着傳來,他們自知事態嚴重,便也不再多事,上了回程馬車。
木屋內的蕭靖禹,結合陸雲禮的結案陳詞和嶽衝對城南情況的描述後,早已對刑部審問的案件瞭然於胸。
而戕害皇嗣這件事,御前的人很快查到了勝蘭衣香丸上,再加上太醫院院使對自己庸醫誤國的認罪奏疏,時疫突發及龍胎被害的來龍去脈也越發清晰。
沒了神機營中軍庇護,私自帶香丸入宮的宮女立刻被查了出來,沒打幾下便全都招了。
據說是榮貴人王雪茹禁足期間,得知自己被謝貴妃設計,用面首一事攻擊陸挽瀾不成,反被太后責罰。才讓王家人從方婆子那買了問題香囊,又派貼身宮女在王皇后的庇護下去偷換太子生母付貴人手中的香囊,來害謝貴妃的龍胎。
事後對付貴人的處置,也是王皇后所爲。
這番說辭是否可信暫且不提,可最後的結果卻是王家得了莫大的好處,謝家卻吃了天大的虧。
就算神機營中軍僭越在前,謝家吃的虧也足以讓蕭靖禹對謝家和兵部網開一面。
他看着滿臉悲慟的謝弼,嘆了口氣道:
“太傅狀告陸雲歸的案子,現在是查清楚了。陸雲歸最多算救人心切,真正罪大惡極之人,還是那誤國誤民的郝大山!”
“聖上聖明。”謝弼見大勢已去,不再多言,只起身拜了一禮。
蕭靖禹嘴角扯出一絲微笑,又接過劉元海遞過來的奏疏,遞給謝弼:
“至於時疫的源頭,也並非什麼狼羣。是一個叫方啓文的讀書人,因爲同胞兄弟被帶進宮去污衊燕王妃,被太后杖斃。懷恨在心,就帶了病患用過的器具,將這時疫傳進宮裡。”
“原來如此。”謝弼接過奏疏,翻閱之時更是恭敬異常。
倒是一直旁觀的豫王蕭逸寒,越發猖狂:
“臣弟如果沒聽錯的話,那方啓文的同胞兄弟,可是謝貴妃讓人送到王家栽贓燕王妃養面首的。如今謝貴妃沒了龍胎,又身染時疫,也算是因果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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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