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也沒有等待太久。
在吃過午餐後、他還在房間中休息看書的時候,銀爵士的這一代教宗——輝耀四世就前來登門拜訪了。
輝耀四世是一位看起來相當和藹的老人。
他的身形乾瘦、如銀爵士般戴着單片眼鏡,總是眯着眼睛並露出溫和的笑容,他那銀白色的髮絲柔順而纖細。看起來就是一個老好人,講話也是慢吞吞的。
“安南陛下,打擾了。”
輝耀四世慢悠悠的說道。他的聲音,總是給安南一種奇異的感覺。
就像是他隨時可能會嘟噥一句“還有一件事”或者“哎呀”的這種感覺。
甚至他身上的氣質,都與銀爵士的其他教士有着明顯的不同——那些人身上,總是有一種非常清晰的的銀幣氣息。但輝耀四世給人的感覺,卻更接近於一位老藝術家。
如果他不穿着銀爵教宗的標誌性服飾,或許會有人以爲他是一位音樂家或是畫家。
“教宗殿下,您什麼時候有空來找我了?”
安南的語氣也是相當友好。
在昨天晚上的宴會中,教宗可以說是給足了他面子。他強調了好幾次,安南陛下是銀爵士的寵兒——而且是在貴族們面前強調的。
這意味着銀爵教會對安南的態度,至少是友善及以上。
那麼等到諾亞與凜冬重新打開國境線並恢復通商,那麼其中的利益就不僅僅只是進出口本身的利益,還有交好安南後、從銀爵士這邊得到的“政策收益”。
——既然安南是銀爵士的寵兒,那麼向凜冬輸送大量生活物資的交易、也可以說是對凜冬公國的支持吧?
那麼是不是可以開放更高的貸款額度?至少不能讓這筆錢砸在手中吧?
於是那些貴族們,看待安南的目光也就變得更加熱切了。
……正如安南所說,諾亞王國這邊的貴族們,看起來與其他國家的貴族完全不是一個畫風。
他們比起那種守着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固執而守舊的“古典領主”,更像是權力甚至高於官員的財團家族。
即使“錢”對於他們來說,早就已經成爲了一個數字。但這並不能讓他們從這個巨大的“代理人”遊戲中抽身。
如果沒有足夠的錢,就會失去權力;一旦失去權力,那麼可能手頭的錢也會被其他人榨走,這是相輔相成的關係。
而站在所有的貴族頭頂上,對他們的“遊戲”進行監督、管理與制裁的……卻並非是他們的國王陛下,而是銀爵士的教宗。
——就是這位看起來和藹而又無害的老人,在暗中控制着整個諾亞王國。
他在明……而烏鴉在暗。
老烏鴉負責將所有“試圖違反規則”的人抓出來,並把他們丟到太陽底下的“規則”之中,進行相應的處罰。
而教宗輝耀四世在規則允許的範圍內,把控着所有資金的流動。包括個人或是企業的儲蓄、借貸、變賣、投資、保險、納稅……教宗是神明的代言人,在諾亞所有的“銀行”中的一切“交易行爲”,都會被輝耀四世所知。
在這個沒有電腦更沒有網絡,距離信息化還有相當一段距離的時代,銀爵士就已經實現了銀行的數據庫存儲。
而這正是輝耀四世提出的理論。
銀爵士的這些教宗們,一個個都是人才。或者說,正是因爲他們“在位時期”獲得的大量資訊,才能讓他們總結出那些常人難以在這個時代發現的現象。
正如上一代的教宗“輝耀三世”,研究出了劣幣驅逐良幣的市場規律。輝耀四世提出的理論則是更進一步——
“我聽說過您提出的理論。”
安南客氣而尊敬的說道:“‘正在進行交易行爲的每一個個體,都不可能掌握當下經濟市場的全貌’。這一理論無疑是對過去所有的‘教宗理論’的補正。”
輝耀四世無疑是一個天才。
來自更後面時代的安南,自然知道輝耀四世這一理論的意義。
這是來自新凱恩斯學派的典型理論,“不完全信息經濟”。每一個市場的參與者,他們在作出決策時所持有的信息,都並不是相同的、也不是靜態的。
因爲信息的流通並不是即時的,而信息的接受也是需要成本的——不僅僅是信息傳播的手段受制於渠道傳播速度本身的限制,其中更是會有“搗亂者”製造的市場噪聲,使得人們接收到的信息並不一定是正確的。
正因如此,市場價格不會立刻且靈敏的反映市場的供求情況,那麼市場本身的調節機制就是可能會失靈的。
輝耀四世之前的所有教宗,他們都提出過許多的經濟理論。但那些都是他們在“大量數據”的基礎上建立的,是通過數據本身去總結、歸納客觀原理。
這就可能會忽視一個問題,那就是他們提出的市場均衡論,可能並不正確……或者說,並不總是正確。
輝耀四世將這一理論,稱爲“市場信息不完備”。並以此提出了後續的猜測,比如說“市場競爭不完備”、“市場規則不完備”,都會導致之前許多教宗提出的古典經濟規律,在某種條件下可能會出錯。
雖然目前還沒有遇到類似的危機,但輝耀四世已經提出了警告。
教宗閣下認爲,市場並非是簡單的“供不應求”或是“供大於求”的反覆重置的沙漏,而是更復雜的什麼東西——其中除了“價格、產量、需求”這些“市場內”因素外,還需要考慮市場外的因素。
這份遠見的智慧,讓安南欽佩。
而在美味風鵝剛進入諾亞王都探路時,見到的“募捐箱”,則表現出了這位教宗閣下的仁慈。
——來自各地方的商人們想要拍銀爵教會的馬屁,不收他們的錢會讓他們覺得不安、甚至反而可能讓他們不快;但收了錢又會壞了規矩,還會間接帶來更大的麻煩。
於是,這位教宗就在城中佈置了許多的募捐箱。
擺在報紙攤前的募捐箱,裡面的錢就會捐給教會學校;地鐵門口的募捐箱,裡面的錢會捐給家裡頂樑柱沒了的家庭;音樂廳與劇院門口的募捐箱,則是用來撫育孤兒的……
不同區域的募捐箱,都寫明瞭用途以及錢款的去向……而執行者都是銀爵教會。
這一方面滿足了那些商人,希望討好銀爵教會的想法;一方面又滿足了那些有一點閒錢、並有志於社會公益的有錢人嫌麻煩的心理。
並同時讓銀爵教會在民間的聲望大幅提升,並且還有效降低了諾亞王國的犯罪率,加快了新一批人才的養成速度。
——這位輝耀四世,並非只是一位教宗、一位經濟學家這麼簡單。
他對政治同樣有着相當程度的敏感。
大約也正因如此……他纔會在安南抵達之後,一直對他如此客氣、如此恭敬。
他或許纔是唯一知道安南到底會做到什麼程度的聰明人。
“我這次過來,不是來給您找麻煩的。”
教宗閣下一開口便是非常清晰的言語:“我是來給您幫忙的。您也可以認爲,我是來進行投資的。”
“……什麼投資?”
聞言,安南也有了幾分興趣:“您想給我什麼?您能給我什麼?”
輝耀四世笑着。
他擡起右手,伸出一根手指。
“一個樞機主教的位置……”
他說罷,又彈出一根手指:“一千萬金幣的無限期貸款;
“——還有,一張《風暴與心的頌歌》的真理殘章。”
“……那您想要什麼?”
“我暫時什麼都不需要。”
教宗答道。
安南微微一笑:“別這樣,教宗閣下。什麼都不要,纔是最貴的東西……如同‘隨便’是最難做的菜一樣。
“還請您給我一個準話——銀爵教會,到底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對陛下您來說,並不算是什麼難得的事。”
輝耀四世溫和的笑着。
他的眼中閃爍着智慧的光芒:“我希望在凜冬公國,也能夠建立起‘銀行制度’。我們的銀行,已經開遍了各地……在教國與聯合王國都已經生根發芽,如今除了地下的那羣鼯鼠,便只剩下與世隔絕的凜冬公國了。
“畢竟自古以來,‘傳統’便是‘交易’的保證之一……在‘地上所有國家’都創立了銀行後,我打算在世界範圍內,建立一個對全世界的金融活動進行監督管理的組織。畢竟我們從來都不是互相孤立的。
“到了那時,我最需要的就是您的幫助。”
沒有什麼故作玄虛的沉思。
安南也沒有端着架子,或是尋求一個更正式的場所、進行更正式的約談——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這對他們兩個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他喝了一口水,平靜的點了點頭。
“我答應了。”
年幼的大公,面不改色的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