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還是在仙遊嶺下,石徑路口,王知禮目送董大勇幾乎是失魂落魄上馬而去,脣角緩緩勾起笑容。
他當然明白,僅憑那些看不見摸不着的榮華富貴,無法說服董大勇這隻老狐狸以生死爲賭注,助他行爲弒父奪權之事,到此地步,當然只有將那至關重要的殺手鐗亮給董大勇,就憑那位上仙的手段,已經足以讓董大勇相信這世間真有神人仙法,這才能夠讓董大勇堅信,自己在神人相助之下,有十成勝算!
同時,倘若董大勇再生異心,他有的是辦法殺人滅口,讓他董氏一族不得好死。
而董大勇這時的確震驚不已,因爲早前一番耳聞目睹讓他難以置信!
那個老者,揮手之間,竟能讓滿谷蔥翠綻放梅紅,咒語一念,竟能召換地獄惡鬼,扼緊他的喉嚨!
董大勇親眼看見數十年前被他殺死的敵蠻,張牙舞爪從地底鑽出,向他索命,他卻根本難以動彈,若不是那上仙及時破咒,他這條老命今日便要交待在仙遊嶺上了!
王五郎既有神仙相助,莫說掌握雲州軍權,便是稱霸天下,都無異手到擒來!
這時的董大勇,根本無法冷靜思考,要是那個什麼神仙真能呼風喚雨、殺人無形,王知禮又何需他投誠輔助?
人往往便是這樣,信服於親眼所見,更別說董大勇原就存在貪婪之心,今日這番遭遇,無疑讓他對王知禮極度敬畏,又因那“上仙”警告,他萬萬不敢擅自傳揚今日經歷,既無人與他商議,質疑他的所見所聞,指明不合情理處,他越想越是篤定,跟着王知禮纔有光明前途,否則便是萬劫不復。
而對於王知禮這招殺手鐗,十一娘當然一無所知,當初她倒是留意見仙遊嶺,王橫始還不無諷刺地提到王知禮常常往那處尋訪仙人,十一娘甚至提議往那處遊玩,不過王橫始與賀燁都不贊同,他們便是這樣與“仙人”擦肩而過了。
十一娘這時,正在面見化名劉英的北遼八王子耶律齊,事實上這已經是他們第二次碰面了。
不過上回面見,耶律齊是摻和在好幾個商賈之中,十一娘當然沒有對他表示格外關注,耶律齊一心只圖躲避國人的追殺,當然也無意大放異彩,表現得尤其寡言少語,可是這一回,先有裴子建拆穿他的身份,已經讓他驚骸難安,而十一娘也完全沒有轉彎抹角,落座後第一句話,更是讓耶律齊震驚不已。
“北遼大王子謀反,已被誅殺,蕭後病逝,北遼蕭一族謀逆,如今蕭從力正在四處尋找八王子,意欲推舉八王子爲主君,對抗耶律宏,誅滅舒妃母子。”
晉王妃這番開門見山,當然是爲了顯明和談的誠意——耶律齊當年是被蕭後窮追猛打,若留在北遼無異死路一條,不得已才潛逃到蕭後勢力無論如何也難以企及的大周,雖爲一國王子,實際卻如驚弓之鳥,他根本便沒有東山再起的念頭,而就算大王子事件,在北遼可謂衆所皆知,然而當然不可能連大周也街知巷聞,一些行商固然聽聞風聲,但並不會大肆張揚這類事態,否則豈非顯明與北遼有所來往?固然晉王妃並不介意,商賈們還是必須小心謹慎的。
再兼耶律齊行商不過是個隱藏身份的幌子,除裴子建外,他並沒有與其餘商賈密切來往,所以一直不知北遼內情,直到這時晉王妃坦言相告。
“那麼王妃……”耶律齊慘然一笑:“周遼兩國正在開戰,王妃當然不會放過在下,既然如此,在下也別無二話,項上人頭,王妃拿去便罷。”
“北遼內亂,正是出自我之計劃,因爲如此一來,北遼王必須分心於內戰,當然無法支援潘博,是以八王子大可安心,我非但無意害八王子性命,甚至可以相助八王子奪得王位。”
耶律齊再一次震驚於晉王妃的坦率,不由微挑眉梢。
“八王子雖對北遼時局不甚了了,但如今身處大周,相信不會連大周時局也充耳不聞,如今情勢,儘管大周必然不會放棄收復營州,剿殺潘博,然而對於北遼,當然是懷抱着化干戈爲玉帛之善意。”十一娘這是打算將坦率進行到底了:“北遼遠僻,而我大周從來以德服爲重,實因戰禍爲兇,不利社稷民生,當今北遼王受潘博唆使,企圖侵奪大周江山,雖說兩國之間,各有立場,指斥北遼貪婪負義殊無意義,但我仍不得不講,北遼此舉大爲不智。”
“負義”之說倒並非十一娘妄加指責,實因北遼當初,的確對大周俯首稱臣,擺出諂媚的嘴臉,贏得大周不少扶持,眼看着國力日漸強盛,便生稱霸天下野心,雖說拳頭硬了就想攻奪確爲常態,然而並不能抹消背信棄義的鄙名。
你可以不在意,但對方的確有資格指責。
但這樣的指責,做爲北遼八王子的耶律齊仍然難以接受,就算他現今已經成爲叛國之徒。
“倘若大週一直強盛,也不會給予我遼國時機。”
“所以我才說指斥殊無意義,只強調北遼不智,別看大周已不如盛世之時,可區區小計,便能導致北遼內亂,敢問八王子,你認爲令尊眼下,還有沒那能力雄霸天下呢?只怕是,自身王位難保。”
這話頓時讓耶律齊啞口無言。
因爲他心裡相當清楚,北遼蕭一旦激發叛亂,不管誰勝誰負,北遼國力勢必會大受損挫。
“八王子現今已然在我掌控當中,就算你不接受和談,我也可直接與北遼蕭暗探接觸,北遼蕭現在除了推翻令尊,已然是別無選擇,而且我相信,相比八王子,說不定蕭從力更願意推舉一位傀儡。”十一娘果斷結束與耶律齊間關於兩國是非的爭論,只說利害。
當初耶律齊逃離故國,根本顧不及家眷,他的妻妾子女已是屍骨無存,不過爲了不斷傳承,當耶律齊潛來大周,娶了部卒之女爲妻,如今又已經有了兩個兒子,晉王妃其實大可以殺了耶律齊,用兩個幼子與北遼蕭談判,當然,十一娘並不認爲這是上策。
“臣強君弱,往往會使君權旁落,我並不相信蕭從力能夠體恤北遼民衆,相較而言,八王子到底是耶律宗室,應能慎重考慮我之提議,實爲兩國百姓安居樂業之善,不過八王子倘若與我話不投機,那麼我也別無選擇。”
“如果我答應和談,王妃會立即放我與家人回國?”
十一娘輕笑:“當然不行。”
眼見耶律齊面露嘲諷之色,十一娘不以爲意,仍是輕笑莞爾:“今日我與八王子一席談話,相信已讓八王子洞察,關於和談之事,完全是我自作主張,而未經太后許可,我若就這麼放八王子回國,萬一八王子宣揚此事,我豈不是會受太后質罪?太原若無我這晉王妃坐鎮,相信潘博不久便能長驅直入,我當然不會自掘墳墓。”
耶律齊的身份雖說並未暴露,但劉英再怎麼深居簡出,晉陽城中,還是許多人目睹過他的容顏,耶律齊若這時回國,一旦宣揚此事,十一娘便是百口莫辯,到時不僅裴子建,只怕晉王、武威侯、陸離等等,都會被太后一鍋端。
而兩人談話至此,十一娘不提太后,耶律齊竟也未曾質疑,當然是洞穿了晉王妃在自作主張,因爲畢竟關係兩國和談,大周朝廷絕無可能只讓晉王妃出面,耶律齊到底曾爲王子,這些基本套路,他還是想當熟絡的。
“自保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十一娘其實一直觀察着耶律齊,見他這時微微傾身向前,明白此人已經打消了大半疑慮,於是越發的胸有成竹。
要說來,關於言行與心態之間的微妙體現,十一娘還多虧賀燁諄諄教導呢,面事實證明,晉王殿下這一套獨特的容顏觀色方法,利用到談判時,果然大有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