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孃的“私情”不是別人,正是曾被毛趨利用的展肚子。
這人是論罪充軍,當然沒有發往相對安全的雲州,而是直接被送去了武威侯部下,四年以來,也經過了不少生死之戰,十一娘從秦明口中得知,展肚子頗不懼死,幾回重傷,險丟性命,但運氣甚好,回回都能化險爲夷。
若論軍功,展肚子如今怎麼也能授任隊正了,但他與普通衛士不同,他是罪役,一般情況下,最多隻得赦免,是不能授職升遷的。
然而他的父親展旺這四年以來,將賺得不少財錢捐助雲州工建,十一娘怎麼也得給展肚子一個機會。
她通過四年的考察,確信展肚子本性不懷,的確又有悔改之心,再兼展肚子當初之所以被毛趨利用,也是因爲孝道。
只要展旺還在十一娘控制,她當然可以放心利用展肚子。
不過當初這起事故,直接造成於墉處死,展肚子雖是一介小卒,也在太后案前掛名,十一娘不能直接交待秦明予以提拔——這樣一來,豈不暴露了武威侯部早與晉王系達成同盟?
所以十一娘只能將展肚子薦往雲州,大可向太后稟明,利用展肚子籠絡雲州募軍,當內亂之時,起到關鍵作用。
她這時也沒向王衡始隱瞞“私情”:“此人原本身犯罪過,但本性不壞,又兼其父對興建雲州大有貢獻,我想着應該給予他將功贖過機會,不過我與武威侯並無私交,並不能說服他提拔罪役。”
“王妃放心,我可沒有這許多顧忌。”
見王衡始如此爽快,十一娘也多了幾分坦率:“這兩人可謂我親信,王郎將可放心採用,他們以及張大壯,必然會竭盡全力輔佐王郎將,力保雲州安定,募軍不會因令叔父陰謀任何折損。”
見王衡始似乎又要着急稱誓,十一娘微舉手掌制止:“令叔父既然與毛維狼狽爲奸,我當然不可能眼看令叔父繼承雲州軍權,成爲晉王府將來隱患,我喜聞樂見之事,當然是王郎將終得人心所向,不過,王郎將如果一直偏袒募軍,說不定會讓令叔父得逞,造成親軍不滿郎將。”
“不瞞王妃,橫始也早有決意壓制親軍將領,因爲已經有太多故舊,仗着積威,爲所欲爲,大不利於軍中法紀,不要說募軍與親軍之間,便說親軍內部,往往也是斬獲敵首者不得功勳,賞罰不公,致使抱怨連連,橫始以爲,這等亂象必須根治,雲州部才能所向披靡,克敵制勝,以報君國寄重。”
這話半真半假,至少以報君國並不屬實。
但王橫始也是當真不滿祖父閉關不出,一味只圖增兵壯勢,袖手旁觀武威侯部獨戰潘遼。
他早就想領軍攻打幽燕,甚至奪回營州,雲州王只有成就這撰記史書不朽之功,才能真正奠定威勢,再不懼被朝廷一紙詔令奪權。
然而十一娘看來,王橫始這想法當真幼稚。
此子雖有壯志,但因條件限制,對將領們並無威信,說到底,親軍將領信奉的還是王進谷,王橫始甚至還沒有坐穩“儲位”,就忙着震懾舊部,極大可能導致人心背向,就算他能獲得低階軍官支持,但別忘了,低階軍官能力有限,關健時刻的作用也十分有限,多餘不說,只要一個董大勇倒向王知禮,就很有可能對王橫始造成致命一擊。
但十一娘當然不會提醒王橫始這想法是何等荒謬,她還要進一步慫恿:“郎將要想勝過令叔父,還當培養自己一系勢力,忠於王都督者,可不一定忠於郎將,同理,王都督能夠震懾諸將,王郎將卻未必能夠。”
這樣的話也只需要點到即止,說得更多反而容易暴露居心,故而十一娘並沒有再繼續提醒王橫始提拔募軍,而是又再強調:“總之,我把話先放在這裡,若這回巡看之後,依然不能避免發生募軍被親軍欺殺事故,我勢必會請旨嚴辦兇犯,到時王郎將可不要埋怨我沒有考慮你之處境,王郎將應當明白,徵兵令是我一手推廣,募軍死於戰場,那是爲國捐軀死得其所,但若死於同袍刀下,僅死一個董旗風可不能平息晉朔萬千軍屬之恨,雲州王,必然會爲此付出代價!”
此行雲州,當王衡始一再擔保杜絕募軍喪命譁變發生後,晉王妃目的已然達成,事態很明顯,王知禮當然也不願意譁變發生,他之目的無非是要爭取董大勇而已,王橫始因爲自傲,根本便不在意董大勇是否投誠王知禮,這對於十一孃的計劃而言當然是有利無害,不過十一娘仍然在雲州滯留了半月有餘,四周巡看一番,才啓程歸晉陽。
待晉王夫婦離開之後,王績尚且還在感慨:“都說工窯令是暴/政,眼下只有晉王妃還敢堅持,我在宦海浮游這許多年,魄力還不如一個女子,實在慚愧得緊。”
王遠致立即寬慰:“雲州本不設工窯,世父何必自責?”
“王妃那句話說得對,工窯令未必暴/政,但因地方官員大多不恤民生,一味圖利,才導致民憤洶洶,如今衡州叛亂,工窯令雖遭廢除,卻轉而又要推行什麼糧長制,雖說平民百姓得以喘息,然而那些已失權勢之大戶,以及商賈,說不定暴亂起來,更比平民可懼。”
“王妃那話是有所保留了。”王遠致一語洞穿:“太原府雖也奉行工窯令,但工窯所得不用上交朝廷,故而王妃大可優待役工,然而其餘地方可有這權限?朝廷下派工窯監,一文一錢都必須剋扣,地方官員根本無法控制工窯,暴/政根結不在地方,實在朝廷,在韋太后,在徐修能!”
王績因爲四年以來一直將心思用於重建雲州,並不知工窯令詳細,這時聽了侄兒的話,不由呆怔。
“韋太后難道不知此政如何實施方不虐民,太后明明清楚,卻佯作不察,因爲韋太后根本不在意民生疾苦,她眼裡,只有工窯令帶來巨大利益!世父難道不明白,太原府雖有推行工窯令,但所得利益,對於軍需而言實乃杯水車薪,究其原因,無非王妃讓役工享得利益,還沒有疏忽讓太原府官員獲益,如若大周州縣皆效仿太原,工窯令已然失去原本作用,結果根本無法讓太后滿意。”
王遠致深深吸了口氣:“如今工窯令被廢除,王妃起意將建成工窯分賃商賈,由商賈僱工燒製,這樣一來,商賈更加不敢苛虐窯工,王妃也可省去分利官員,工窯所得,倒比從前更加可觀,王妃這麼做,其實明白工窯令真正弊端所在。”
“遠兒言下之意?”王績臉色鐵青。
“世父,遠從前也以爲,當仁宗帝駕崩,大約也只有韋太后能夠暫時執政,有文皇后在前,後宮執政於大周而言,並非悚人驚聞,可是看到如今,遠相當確定,韋太后並無治政之能,若放任其弄權,大周社稷必亡!”
“你!”王績大驚失色,但他實在不能喝斥出聲,因爲他自己也明白,侄子的看法並非荒唐。
“但遠深深折服於晉王妃,因爲依遠看來,四年前太原時勢,就算換作大父,恐怕也不會這麼順當便能推行新政,世父,晉王妃之才幹,堪比文皇后,試問,王妃怎會臣服韋太后,當真爲其效命!”
見王績呆若木雞,甚至手扶膝案才能坐穩,王遠致卻再出驚人之語:“世父!據遠觀察,晉王感觀敏銳,城府極深,對晉王妃極爲傾慕,並不似傳言之中……貪圖享樂、一無是處,晉王妃甘願聽從韋太后操控,看來是……將計就計!世父,晉王妃當真僅爲剷除雲州王才安插親信寵絡募軍?要是武威侯早已投誠晉王,今後晉王再掌雲州兵權……”
王績再也忍不住:“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