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看着案前,匍匐於氈毯驚慌失措的女子。
已是婦人裝扮,兩個孩子的母親,早已不再是她身邊侍候起居的婢女,但十一娘沒有忘記十年之前,她剛剛從幽冥地獄回到人世,青奴摟着她又哭又笑,眼淚鼻涕都流進她的衣襟裡,一點看不出沉穩謹慎的性情,還有後來體貼入微的照顧,眼看着她更加信重碧奴,卻從來沒有妒嫉不甘,縱然很多事情都被排斥在外,也從沒有好奇打探。
正是因爲青奴的一貫表現,十一娘對她信任不減,而她這時卻有些後悔,也許當初她不應允准青奴嫁給傅媼的兒子,那麼現在,青奴也許和碧奴一樣,同爲她的左膀右臂,而不會疏遠到如此地步。
十一娘輕嘆一聲,略擡手臂:“起來吧,我知道你不會背叛,這回是無心之失。”
青奴的眼淚方纔決堤而下,模糊的視線裡,女主人的神情並不清晰,其實她已經徹底忘記了主人年幼之時的嬌怯軟弱,彷彿一直便是如此睿智果決,所以她其實明白主人爲何更加信重碧奴,因爲她沒有碧奴的機警智慧,除了衣食起居,她不可能完成更加艱鉅的任務,她沒有不甘,卻深深自責,因爲她無法分擔更多艱險,卻因爲幾年照顧起居的情份,享受到了並不輸於碧奴的薪俸體面,她只是一個奴婢,但生活卻比多少良民都要富足安穩,她無比慶幸,所以此時此刻,方纔驚恐莫名。
“我要聽實話,青奴你必須告訴我,究竟是什麼原因才讓你妄顧府規,縱容一個底細不明之人入府爲婢。”十一娘又再嚴肅語氣。
她不想聽那些申辯的話,她重視的只是實情。
青奴經過短暫的猶豫,不敢再有任何隱瞞:“蘭兒是阿家收容流民,自稱刑州堯山縣人,銘州屠城事件後,隨父親及鄉鄰逃難至晉陽,途中父親病故,她便成了孤兒,巧合則是與阿家早年夭折女兒同名,阿家便生惻隱之心,又因蘭兒自述許多經歷,竟與婢子那夭折小姑類似,阿家更是疼惜,有日突然提出讓婢子安排蘭兒入府,婢子情知不合府規,可阿家……”
青奴想起傅媼的話——
“我視蘭兒爲養女,她便是你與二郎妹妹,你們是她兄嫂,白養她也是應當,蘭兒自己覺得過意不去,也甘願行爲奴婢之事,這都是爲了減輕你們夫妻二人負擔,你竟然還推脫?不要用規矩敷衍我,王妃心懷仁慈,甚至交待晉陽城中官員,務必妥善安排流民孤弱,又怎會拒絕蘭兒入府值事?你們蘭妹妹若是活着,也必然會進玉管居服侍,我也曉得,蘭兒這樣情況,進玉管居不大合適,也不想爲難王妃,所以纔對你開口,讓你隨便給她安排個差使,蘭兒這孩子,無論如何也不願拖累咱們,你若拒絕,她寧願再去行乞,我不捨得她,也甘願與她一同行乞,你自己看着辦!”
青奴哭訴道:“婢子實在抗不過阿家懇求,尋思着蘭兒只不過柔弱少女,哪裡想到她竟然心存歹意,再說浣衣房,也接觸不到任何厲害,故而才違令將她安排在那處。”
十一娘再是一聲長嘆。
傅媼是十一娘乳母,雖說她是五歲時佔據這具身體,對傅媼並沒多少情份,又一早看出,傅媼雖然善良忠誠,然而也是軟弱糊塗的人,不可能予以重用,但無論如何,姜姬去世,柳均益夫妻遠在長安,年幼的柳十一娘多虧傅媼照顧,纔不至於被姚姬苛虐至死,但柳十一娘已經不可能回報傅媼了,佔據十一娘身體的渥丹,必須善待這個乳母。
所以當她成爲晉王妃,遠離長安來到晉陽,並沒有讓傅媼入玉管居掌管人事,而是溫言安撫,賜予居處養老,又經深思熟慮,連青奴也不在玉管居當差,只讓她掌管採買教導奴婢之事。
十一娘也聽碧奴提起過,傅媼並不安於清閒,時常還會入王府,四處與人閒話,她是王妃的乳母,雖身上並沒有差使,但一應僕役並不敢怠慢,就連秦霽、任氏等姬媵,也樂意奉承傅媼。
傅媼便很有些飄飄然,時常越俎代庖糾正僕役們的言行作派,甚至干涉王府人事,指點秦霽的管理,唯一對傅媼冷漠不顧的人反是婷而,這也導致了兩人間偶有矛盾爭執。
傅媼的虛榮心隨着衆人的吹捧越發高漲,到後來甚至常常出入市坊,關心那些貧民孤弱,王妃乳母傅氏實則已然衆人皆知。
十一娘雖然知道這些,可傅媼在王府內並沒有頤指氣使,在市坊間也沒有恃強凌弱,正比如秦霽,表面對傅媼尊敬非常,實則何曾在意過她那些提點?
既然傅媼的言行無傷大局,所以十一娘並沒有加以指責,卻沒想到,傅媼獨獨對青奴頤指氣使,鬧出這麼大樁事故!
“你雖是無心之失,可終究引發禍患,我若不施以懲罰,晉王府規矩豈非如同虛設?”十一娘到底還是硬下心腸:“依據府規,你們一家當遭驅逐。”
青奴一聽這話,臉色頓時蒼白,但不待她求饒,十一娘又道:“我知道驅逐之罰意味什麼,你們雖從此與晉王府無干,但卻仍然不能脫離奴籍,等待你們一家,則是衣食無靠凍餓至死。”
他們的身契仍然是在晉王府,就算賣身,也無中人膽敢轉手,只能在晉陽城中以乞討爲生,簡直有如從天堂打落地獄。
“青奴,你曾爲我貼身侍婢,傅媼更是我乳母,我不忍這麼對待你們。”十一娘嘆息一聲:“可是你們也不能留在晉王府了,我明爲驅逐,暗中實際可以讓你們脫身奴籍,並給予你們安身之處,依靠耕種稼穡謀生。”
青奴卻依然毫不猶豫地叩首下去:“婢子甘當責罰,只望王妃不要讓婢子遠離。”
接下來的話青奴完全沒有經過思謀,讓十一娘啼笑皆非。
“婢子自知罪大莫及,寧願受杖責而死,也不願遠離王妃,婢子犯了這大過錯,怎能還受王妃庇護,只顧自己榮華富貴,婢子寧願死於罪責,也不願苟且偷生。”
驚慌失措的婢女突然被扶了起身。
她看見主人莞爾一笑:“好,我成全你!”
失魂落魄的婢女走得不見人影,王妃座後,錦屏一隔,賀燁才轉了出來,笑出滿口晃眼的白牙:“佩服呀,竟然有人放着榮華富貴不要,甘爲王妃驅使。”
十一娘白了殿下一眼,此刻倒是坦誠相待:“我沒有心情與殿下鬥嘴。”
“我呢,不知主僕之間應有情誼,橫豎長久以來,我身邊唯有江迂可信,至於其餘僕從,多數都是由江迂衍生,據我看來,這青奴雖然忠心可鑑,頭腦卻真說不上清醒,難怪你對她隱瞞機密,不過伊伊,你讓她將功補過,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確定青奴真有這本事?”賀燁毫不客氣地擠上座榻,還用肩膀頂了一頂王妃。
“我相信青奴,經此一事,她應該明白輕重緩急。”十一娘嚴肅認真地說道:“蘭兒事件,我也有責任,如果我早些提醒青奴不要盲從傅媼,她必不會如此行事,我予他們重獲自由,青奴卻仍然不願離開晉王府,我相信她之忠誠,所以我願意給她一個機會。”
見賀燁並無異議,十一娘又再說道:“蘭兒雖然死了,幕後有什麼人不能就此揭過,我之所以交待青奴這麼做,也是爲了引出幕後之人。”
賀燁敲了敲十一孃的手背,又將指尖在她的關節上摁了一摁,語氣卻又一本正經:“那個蘭兒,雖然難以追察底細,不過也並非無章可循,傅嫗女兒死了多久,有什麼人知道她女兒夭折前趣事,只要往這條線索追究,不愁揪出幕後之人。”
十一娘狡辯道:“傅媼家中私事,京兆柳世僕不乏知情,還有江南或許也有知情人,目標太多,難以一一盯察。”
“傅嫗也不可能見人便傳亡女閒事,可這蘭兒顯然知道傅嫗之女幼時趣事,應當來源於傅嫗知交,排察起來並不艱難。”
十一娘無言以對。
賀燁又敲了一敲她的手背:“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青奴雖然有過,倒也並非不能原諒,你予她將功贖錯機會無可厚非,不用這樣過意不去,不過十一娘,你是否疏忽另一件事呢,元氏莫名其妙對我殷勤討好,怕是毛維播下那顆種子,已經生根發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