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下定決心要將一片真情坦誠,王妃卻在兢兢業業佈署雪後一場邂逅,而十一月這場初雪,並沒有延綿不絕,兩日後便就放晴,一來因着阮嶺生辰之事,二來關於齊姬真正“受寵”之事多少干係大局,十一娘認爲實有必要知會陸離一聲,於是這天,瀟瀟雪方霽,翦翦風未停,她便來了溯洄館。
已是午後,金烏半露雲層,地上積雪卻未消融,只是檐樑已下滴瀝,越發顯得這處院落的悄寂清幽。
山亭之下,一樹寒梅綻放若干,不茂豔,星星點綴而已,十一娘駐足賞看一番,卻也是給予婢女通傳的時間。
雖說來前已然打聽得知,司馬仲並沒有爲陸離看診,不用擔心又觸這位甚是嚴厲的醫者黴頭,不過卻不確定陸離是否臥榻將養,當然不好直闖進去。
見那婢女甚快出來,笑着說道:“王妃在亭中稍候,少尹正在繪圖。”
既這樣說了,十一娘倒也不需避忌,便往書房走去,才推開門,正見陸離迎了出來,身後的案上果然攤着一張畫稿,不待看仔細,便徹底被陸離擋住子:“屋子裡難免有炭氣,王妃還是請亭中閒話罷。”
十一娘感覺到陸離似乎不想讓她看清畫稿,心中雖然詫異,卻也沒有強人所難,只羅嗦兩句:“晉陽冬冷,司馬先生千叮萬囑,強調六哥不能太耗心神,需得多多臥榻休息,連我也不敢常來打擾,六哥爲何又勞神?”
“安安生生將養了十餘日子,倒是覺得周身骨頭都像生鏽,今日好容易天晴,也是得了先生許可,才活動一下。”陸離握拳咳了一咳:“早前未見陽光,先生叮囑不能見風,不過這會兒倒不妨礙了,我也正該出來透一透氣。”
十一娘見他身上氅衣甚是厚實,也認爲外頭既然不算陰冷,正該出來緩解幾分炭嗆,又見阿福緊跟着遞上手爐,料想不至於受寒,便隨陸離坐在了山亭裡,剛好有一絲斜暖照入亭中,襯着亭檐滴瀝,別有一番意趣。
先是說了阮嶺生辰的事:“就是借溯洄館設宴,酒菜諸事,陸哥一應不用操心。”
便就說了齊姬的事。
陸離直揉眉頭:“殿下竟然答應了?”
“當然答應了。”十一娘頷首:“我雖能篤斷安寧伯確爲社稷之臣,將來應當能夠爭取爲殿下臂助,齊姬看上去也非歹毒之人,不過此事到底關係時局,絕非後宅私務,以爲應當知會陸哥一聲。”
陸離輕笑:“我卻以爲,王妃這回是白操心了。”
“這是爲何?”十一娘詫異。
“不用心急,日後便見分曉。”陸離倒難得的故弄玄虛起來。
心中突地有些同情賀燁,連他都看得出來,晉王殿下對王妃頻頻獻殷勤,奈何王妃當局者迷,竟然上趕着爲晉王薦舉美人,這還不是一盆冰水當頭潑下,賀燁能不沮喪?
看來,王妃苦心籌劃着要撮合齊姬,說不定倒會引發晉王果斷表白了。
陸離不由看向面前女子,突覺亭角那滴瀝,彷彿敲漏心頭,微微發涼。
他又何嘗不知道,她並不會拒絕晉王呢?
而這一切,難道不是他一直期望?建議十一娘新婚夜時故弄玄虛,便爲牽動賀燁疑心,格外關注,而世間多數人,往往更加在意若即若離,求而不得者,她的真情從來不易輕付,若要二人情投意合,那麼只能寄望賀燁主動了。
既爲慶幸之事,自己眼下又何需患得患失?
陸離自嘲般地一哂,開始考慮起來是否應當再添一把火。
“難得放晴,我亦覺得神情氣爽,莫如請殿下來此對弈一局?”忽而提議。
十一娘不明所以:“何需勞動殿下,我陪陸哥手談不好?”
陸離握拳,又咳了一咳,挑眉看向十一娘:“王妃這棋路……太過撲朔迷離,難免更耗心神。”
十一娘瞪目:“陸哥何時與我這般客套了?直說我一手臭棋並非對手就是。”
說着自己倒笑了起來,喚了聲碧奴,讓她去請賀燁。
陸離掐算着時間,估計賀燁也差不多到了,纔對十一娘道:“早前你提過一句爲真人準備賀歲禮,可曾有了?”
十一娘懊惱道:“雖說囑咐了府裡樂師,可譜得幾首新曲,均不讓我滿意,琴曲既無意境,我也沒有靈感作詞,便一直拖延下來,雖說可能耽擱新歲,但總不能敷衍阿姑,倒是晚一些反不妨礙,我原是想着,還不如趁春暖時分,陸哥身子康復,再勞煩譜一新曲,填詞之後送去長安。”
“真人心思你自然通透,不過若真錯過新歲,你心中能不遺憾?我已有了琴譜,莫不如現在撫來,且聽聽是否趁心?”陸離笑道。
“陸哥譜曲,必然合我心意。”十一娘卻蹙眉:“不過這段時日陸哥重在將養,怎能耗神?”
“我也就這項比你擅長而已,閒睱時隨手便譜好,又哪裡耗神了?”陸離搖頭:“臥牀靜養也就罷了,總不能真成了木頭,什麼都不想,反而覺得渾渾沌沌,總不能睡得安穩。”
便招手示意婢女,準備琴案,甚至連筆墨紙硯都準備齊全:“我撫上兩遍,王妃且管醞釀,說不定立即便能填好唱詞。”又讓將書案備在山石底那株梅樹下:“這曲子需得隔些距離聽着更好。”
十一娘見他既然已經譜得新曲,此時也不需再耗廢心神,當然也希望不會耽擱送給瑩陽真人的賀歲禮,又哪裡想到陸離另有計較?便欣然步下山亭,由那婢女研墨抻紙,凝神聽陸離撫琴。
懸腕執筆,久久未下。
又說賀燁,聽聞王妃有請,還道是爲了“邂逅”,不由腹誹:這雪還未融,王妃便如此心急?
雖說他已經做了幾日心理建設,可意識到這麼久努力,竟然絲毫未曾打動意中人,難免還是悒鬱沮喪,竟好半響才意識到一件不對頭,頓足又問碧奴:“怎麼是去溯洄館?”
碧奴怔怔道:“當然是去溯洄館,今日王妃原是與少尹商量阮長史生辰一事,少尹忽而有了興致,欲與殿下對弈,消閒半日,王妃才令婢子來請殿下。”不是去溯洄館還能去哪裡?
賀燁不由摸摸脖子:先入爲主,竟然沒留心聽這話!
反倒是大步流星,將碧奴甩在老遠,一馬當先到了溯洄館,剛繞過一排籬障,從架在淺塘的白條石上過來,便聞琴聲悠揚,循聲往東一轉,擡眼就見梅樹之下,女子仰視山亭裡撫琴之人,懸腕執筆,若有所思。
又看山亭之上,只用白玉簪冠素髮的男子,仍披一身青氅,半舊白袍,垂着眼瞼,專注於輕撥琴絃,似乎並未迴應底下仰望之人,可那裊繞聲聲,已然是更好的迴應了。
因爲女子忽然落筆流暢,亦如這潺潺之音,一氣呵成。
擲筆之時,指也離弦,不過餘音未消時,亭上人與樹下者相顧莞爾。
眼前所見,竟如無一贅筆卻寫盡情長的淋漓妙畫,倘若那女子不是晉王妃,殿下幾乎要忍不住高讚一聲神仙眷侶了。
當然他這時完全沒有讚歎的心情,眉頭挑了又挑,目光十分不善地盯向陸離。
薛絢之什麼意思?請我來溯洄館真是爲了對弈?
卻見亭上人已經遙遙衝他見禮,王妃也走了過來,仍然是沒心沒肺的模樣,笑得陽春白雪。
“王妃好雅興呀。”賀燁提也不提陸離,踱步到梅樹下,定睛一看,還好王妃不是畫人,寫的是詩作而已,又一細看,也並沒有抒發情意的詞句,倒是帶着一些道趣,一個不留神,便將這見解說了出來。
“殿下竟能讀詩?”王妃倒詫異了。
賀燁再怎麼剋制,這時也黑了臉:“王妃真當我不學無術?縱然從前,我的確將陸師氣得半死,多得陸師見我呼呼大睡,還不忘講解教導,倒是讓我裝睡時也學到不少知識,便是沒有吟詩作賦之才華,難道讀都讀不懂了?”
也沒有不依不饒:“王妃今日怎麼突有作詩之興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