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瞧見賀燁與阮嶺“聯袂而至”,倒想到了殿下是因關心政務才拉來阮嶺“混淆視聽”,並沒有感覺驚訝,當然……完全沒意識到賀燁還存在與她親近的企圖,她來溯洄館也不過一刻,因見陸離冒着烈日趕回,並不急着立談公務,而是在鑿牆引入的一口清池邊,搭建的竹亭裡,親自烹茶,聊爲陸離消暑,可不剛能分盞,就又來了兩個“喝現成”的人。
阮嶺觀那湯色,便“嘖”了一聲:“如今時興,湯色以鮮白爲佳,茶末也以細碎爲好,王妃所煎這茶湯,不僅大別粉塵之形,湯色又尚青碧。”嚐了一嘗,眉頭就蹙了起來:“甚至連鹽也未入?頗澀口,雖有回甘,然始終不達濃郁溫甜之美。”
王妃還沒因這嫌棄如何呢,賀燁立即反駁:“王妃烹茶,歷來便不拘時興,我倒是覺得,那白乎乎粉膩膩甜兮兮之茶湯失卻自然之清香,反而是王妃所煮,美妙別具一格,原來竟是連鹽也未加,難怪回回讓江迂學樣煮來,都覺得一股子怪味呢。”
“現下許多特製茶餅,爲達到湯色潔白,使用豆米一起焙乾碾羅合細,又爲追求口感甜鬱味如甘乳,往往調以龍腦、麝香,自從興起點湯,越發講究末如粉塵,可我卻更喜投茶入釜與湯共煮之舊法,故而還遵循着末之上者屑如細米之標準,只是又未照搬古法,加以橘、鹽等香辛料調味,而保留天然之味,確實有些澀口,嶺兒一時不慣,不用勉強。”十一娘笑道。
陸離頷首:“時興一味追求甜鬱,導致舊法純製茶餅反不多見,我等不喜甜鬱者,倒需定製方得舊茶,阮長史既不慣,省下你這口正好。”
阮嶺又捧那茶盞,細細砸了一口,依然沒品出多少妙趣來,卻不願被陸離視同“俗人”,硬着頭皮一口飲盡:“雖有澀味,倒不失清香,甚好甚好。”
王妃並不領情:“嶺兒不用違心,我這茶湯,原就不是人人習慣。”
賀燁更甚連阮嶺的茶盞都沒收,自己卻又持着長勺,從茶釜盛出一盞來,這倒不是他因爲情人眼裡出西施有心恭維,是真心覺得王妃烹煮茶湯,正合口味。
不過因爲晉王殿下並不通諳這些雅事,壓根不知分茶技巧,一勺子“挖出”,大半盞皆是茶末,引得王妃瞪眼:“殿下這可真是吃茶了!”
衆人品了茶,方談起正事,因着昨日艾綠的行動,十一娘自是要問引起多大風波。
陸離便道:“昨晚相陪丁牢則那妓子醒轉,立時便察覺出了命案,鬧將起來,天還未亮,毛趨已然被驚動,親自帶人勘察現場,不過也是讓仵作驗屍,拘了諸妓家詢問,沒能察出蛛絲馬跡來,又兼小鳳家其實是簡眺出資開設,毛趨當然也不曾爲難妓家,上報府衙,便有了強人仇殺之說法,丁牢則那幾個兒子,盡是唯唯喏喏之輩,哭喪而已,又被毛趨一敲打,都不敢鬧事,據其授意,倒是說了幾個與丁牢則結怨之人,可無憑無據,毛趨當然不能將那幾人拘捕刑訊,不過是遣了刑官詢問而已,又來試探我口風,應當是懷疑與王府有關,卻也只是懷疑而已。”
“大周全境,如這起命案,大多難以追察真兇,若被害一方家屬不依不饒,又具有強權,官府無非度其心意捕獲‘仇人’來問罪,如此便能平息家屬之怒,了結案件,既然丁牢則那幾個兒子不敢逼脅毛趨,這事只能是不了了之懸不破獲了。”賀燁斷言。
陸離頷首:“丁牢則將那千頃良田換置,並沒有鬧得街知巷聞,也鮮少人知他已經存着與毛維魚死網破一想,毛維想必心中也懷饒幸,以爲丁牢則這一死,省卻不少麻煩。”
事實上正如賀燁與陸離推斷,毛趨聽聞丁牢則被刺殺,先是震怒,立馬想到是晉王妃意欲栽贓陷害,故而一邊忙着震懾丁家幾個子弟,一邊試探陸離,陸離卻無心過問此案,又讓毛趨有些拿不準了,但他這時只圖自保平息事態,當然沒想爲丁牢則察獲真兇報仇雪恨,與毛維一商議,竟都覺得只要不讓晉王妃抓住把柄,陷害他二人害殺丁牢則,這事便不關厲害。
這麼過了幾日,晉王府風平浪靜,竟一句不曾過問丁牢則一案,毛維如釋重負。
“此事應當與晉王妃無關,丁牢則活着,爲那千頃良田糾鬧不休,甚至與咱們反目,向晉王府投誠,方對其有利,丁牢則一死,無憑無據,王妃哪能空口無憑栽陷我堂堂命官?說不定真是丁牢則仇家太多,對方見他不容於晉王府,趁機落井下石,甚至說不定是晉陽丁族人內亂,意圖族長之位。”毛大尹斷定。
果然,丁牢則一死,千頃良田易主一事自然瞞不住族人,這其中可有部分是族產,哪能不管不問?於是一追究,方知丁牢則做的糊塗事,於是引得族人大譁,可丁牢則簽下那張白紙黑字的文書,造成晉陽丁族人不能向官府討要私產,而宗子丁梧亮還關在死牢,沒有辦法主持事務,幾個族老,以及各房壯年,聚頭一商議,當然是要用丁牢則一房私產彌補族產損失,丁牢則那幾個庶子當然是分不到家產了,更加無望繼承族長之位。
晉陽丁內部,爲財權之奪狠鬥了一陣,莫說爲丁牢則之死追察兇手,甚至連他的喪葬都無人顧及,到頭來,不過是一口薄棺,幾個庶子送葬,往祖墳一埋,草草立了個碑而已。
甚至有幾房族人,爲了爭奪族長之位,登門討好晉王妃,意欲獲得這個強有力的外援,晉王妃哪有功夫管這一家爭權奪利之事?當然是閉門不見,於是這些人轉而又尋上了毛維,大示誠意。
這越發證實了毛維的猜測,幾乎肯定丁牢則是死於家族內鬥了。
這一位呢,原就喜好通過此等手段輕而易舉收服人心,故而倒是插了插手,真暗助了一房族人奪得家主之位,奈何因爲晉陽丁已經人心盡散,又因這回內部爭鬥,更如一盤散沙,哪裡還會團結一致聽憑毛維差遣?那位新族長,能夠利用之處十分有限,基本上除了一些阿諛奉承,毫無實際作用。
毛維倒也沒有大失所望,因他看來,丁牢則活着已爲隱患,如今卻是少了一門仇敵。
並不曾料,他如此處斷丁牢則一案,看在簡眺等黨羽眼中,會有什麼猜測。
簡眺度忖:自己剛報知毛大尹丁牢則有同歸於盡一想,當晚丁牢則即被殺害,大有可能是毛大尹殺人滅口,更不說毛大尹與毛明府伯侄二人,根本無心徹察兇案,首要之事,竟然是震懾丁牢則諸子不得尋釁!不僅坐視丁牢則私產被族人瓜分,甚至插手晉陽丁族務,支持奪權,如此一來,那千頃良田不了了之,晉陽丁一門甚至仍爲毛大尹忠黨!
毛大尹這手雖然乾脆利落,斷絕後患,可是對丁牢則,也未免太過絕情負義了!
同爲黨徒,簡眺等如何不生兔死狐悲之情,如何不動再蹈覆轍之警?!
他們縱然因爲利益捆綁,不至於背叛反目,可從此以後,也不會爲那出鋒之匕,爲毛維衝鋒陷陣了。
橫豎毛維眼下也不敢再抵制新政,甚至連兩面三刀那套也得暫時收斂起來,衆豪貴做何還要冒着被晉王妃盯上,斬草除根的風險挑是生非?如今之計,只有舍卻財利,縮着脖子做人,兩不得罪,方能免卻步丁牢則後塵,落得家破人亡收場。
而那些原本就在觀望的豪族,更加是鐵心屈服於新政,因爲他們從丁牢則身上,完全看不到投奔毛維會有什麼利益,反觀太原羅,以及那些先一步見風使舵向晉王妃示好者,雖也蒙受了財銀損失,可就長遠而方,並非沒有彌補之利。
就連毛夫人的姨妹樊氏,這位太原婁的宗婦,也因爲這起無聲無息的暗涌,而吃了一大悶虧,她的兒子徹底敗下陣來,無緣宗子之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