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筆錢款,是十年以來涒如陪嫁之產業生息,雖然我知道五妹不缺這筆款項,不過涒如在天有靈,想必也願意見到浮財用於爲家族昭雪。”陸離這一句話,便打消了十一孃的拒絕之意。
手掌輕覆那方匣櫝之上,女子的眼中忽有猝然的蒼涼,卻是微笑着:“八妹妹生辰就快到了。”
有一些往事,並沒有刻意銘記,卻是無論過去多少歲月,都不會淡忘的。
“我還記得她十歲那年,十一郎與我,還有陸哥、歸鴻,一齊爲她慶生,八妹妹纏着讓我與歸鴻獻舞,讓我倆好生爲難,後來還是陸哥解了圍,八妹妹那時甚是頑皮,只一貫最服陸哥,我那時便不通棋藝,八妹妹卻自幼擅長,十歲時,陸哥想要勝她,也不是那麼容易了,後來,她出閣前,我歸寧祝賀,才聽八妹妹說,爲了在棋、琴、書、畫四藝中能有一項獲陸哥讚賞,她可是頗耗苦心。”
但這些話,陸離卻從未聽妻子對他說起過。
他的記憶中,裴八娘一直是五妹妹的小跟班,一手棋下得是真不錯,可回回對弈,他的心思卻都遊移向觀戰那位,似乎有幾次,還真險些因爲沒有全神貫注,輸在了八娘詭變的棋着裡,然而八孃的性情,卻是不比棋路那樣狠絕撲朔的。
當年新婚,在妻子淚眼迷離的傾訴下,想到對渥丹的承諾,他與她的洞房花燭夜並沒有虛渡,然而歡好之後,他心中猝然滋生的懊悔以及難堪,一時之間,讓他無所適從。
決定以遊歷的藉口逃避,又深覺愧疚,支支吾吾說出遠行的話時,他記得妻子短暫的愣怔之後,並沒有憤怒,甚至沒有哀傷。
“我會等你。”她莞爾笑顏,平靜着,寬容的。
於是辭別,當年的他怎能想到那一別,竟成爲生死永隔。
他以爲自己只是一時的難過,一時的無所適從,他想或許情意給付出去,就再也無法移情,可這世上,多少夫妻,並不是靠着男女之愛才能圓滿,他以爲等過一段時間,短則一年長則三年,等到傷感平復,等到真正接受現實,還有一生一世的時間,去彌補他的妻子,那個既然結髮合巹,註定彼此牽絆的女子。
可是一切就這麼倉促的終結了,當他趕回,斯人已逝,她那樣悲慘地死去時,不知多麼絕望與難過,薛陸離對裴涒如的虧欠,從此無法彌補。
他掙扎着活下來,何嘗不是因爲如果死去,九泉之下無顏再見故人。
錯失所愛當然爲畢生遺憾,然而對另一人的虧欠悔愧,讓他同樣怊悵若失。
如果說渥丹於陸離而言,是畢生遺憾,那麼涒如,便是陸離心中自己都不敢觸及的傷痛。
所以當真不能再隱藏,這些年來深埋胸口的悔愧,攸而蒼白的臉,與黯然滲紅的眼。
十一娘也適時停止了追憶,因爲她看清了陸離的神色。
驚覺彷彿面前的人,已經不知不覺間,因爲時光荏苒而憔悴蒼老。
她就忽然心慌起來,也分辨不仔細究竟在憂慮什麼,沉默時更生懊惱,她彷彿不應提起涒如?
陸哥當年對她說起,沒有及時趕回,導致涒如難產而亡,以她對他的瞭解,其實理應懂得陸離心中的愧疚。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一直沒有真正放下呀。
所以,纔會一直獨身麼?
十一娘想要勸慰,可突然發覺自己原來也有口拙的時候,她並不知道怎麼開解他的心結。
還是他終於開了口:“五妹妹,不用擔心,其實我知道涒如在天之靈,亦會欣慰你、我平安無事,只要我能助你,爲裴鄭二族平反,將來泉下相見,大約她也不會再埋怨我,所以我知道應當保重自身。”
十一娘終究還是一聲長嘆:“我知道八妹妹過世之前,心中的確不無遺憾,可她終究是幸福過,因爲能夠與陸哥喜成連理,縱然不能執手共老,最後一刻,至少並不覺得悲涼,八妹妹之逝,並非陸哥過錯,你不要太過自責。”
陸離避目,看窗外正自明媚的一支花葉,心中不無刺痛:渥丹,我對涒如的虧欠,唯怕今生,都不敢對你啓齒。
可是他卻微微地笑了,彷彿一切已經釋懷。
五月,不僅有裴八孃的生祭,還有太后的壽辰,當然,記得前者不過寥寥,後者纔是舉國官員關注的重點。
雖說韋太后已經聽政數載,可論說成爲大周帝國說一不二的執政者,其實尚且不足一年,故而這一年壽辰,不顧晉朔危急,又有新厥君居心叵測,她也決定要大張宴慶,新歲剛過,其實禮部便已知告各州府,讓各級官員竭盡心意預備壽禮,遣員入京賀壽。
事實上剛及五月,長安城各大市坊便已開始了張燈結綵,興慶宮甚至在四月初便開始忙碌起來——
因爲太后決定翻修大明宮內苑,主要是她現在居住的篷萊殿,故而已經暫遷興慶宮,壽宴主會場便定在花萼樓,百尺高閣,彩錦繞樑,宴會尚未列張,便有一連五夜千燈煌煌,樓下歌舞,至宮內延及街市,笙簫不斷,琴瑟纏綿,一連八日取消夜禁,臣民同樂,這樣的大慶,當年高祖帝六十大壽方有前例。
就連將大周帶入盛世的武宗帝,都沒有如此鋪張的壽慶。
可眼下,有誰敢遣責太后逾制呢?便如王淮準,也深知不能去觸太后黴頭。
因爲太后早已爲自己大張宴慶找到了藉口——據司天臺官員觀測天象,如今唯有舉盛大喜慶,方能鎮服蠻夷之亂。
而一年數日,花萼樓下皆會散發爲太后壽辰專門鑄制的慶典金幣,京都百姓得到了“實惠”,亦不會再誹議太后鋪張,百姓既然稱頌,官員若有反駁,豈不暗懷叵測居心?
真正到了太后壽辰當日,一大早,高玉祥與謝瑩便開始暗暗較勁。
梳妝打扮仍然是高玉祥“壟斷”,謝瑩便着重審察起太后身邊侍奉的宮人,稍有面色不佳,並被其“黜落”,甚至早有準備,擇選出不少名門貴女,乾脆取代了高玉祥起初的安排,謝瑩認爲,讓貴女們侍奉主宴之側,才能更進一步顯現出太后的高貴不凡,又鑑於預備壽宴之時,針對高玉祥擇選的陳設、器用等物,謝瑩都以不夠珍貴駁斥,讓高玉祥吃了不少悶虧,這個宦官對謝瑩便各種牴觸,好不容易等到謝瑩離開,立馬開始背後使絆。
“奴婢最近,不知爲何,總是想起晉王妃,王妃當初在太后跟前,可從沒行爲過這些端茶遞水之事,卻總是能讓太后開懷。”
太后立馬聽出了高玉祥的言下之意:“瑩兒許多地方,的確是不能與伊伊相比,所以晉王妃,非伊伊莫屬,而不能讓瑩兒擔當,只是呀,不同性情才華,就有不同用處,就好比玉祥你,也是萬萬不能擔當統領禁衛之職。”
高玉祥心中立馬一凜,腰身又低伏下去幾分:“奴婢哪有那等不知之明,奴婢呀,無非就只會侍奉太后,頂多與謝小娘子一般罷了。”
卻正是“同類”,纔會導致“相殘”呢,高玉祥不無憤慨地想。
忌恨謝瑩的並非僅只高玉祥,被她擇中的一位閨秀,恰好是賀佶的妻妹楊十八娘,要說十八娘嘛,不但眉清目秀,也甚溫柔敦厚,可她的姐姐楊氏,便是那位暗戀賀清最終卻成爲其侄媳的楊十五娘,此人性情可不一般,當年爲同安公主侍讀時就敢嗆斥謝瑩,如今她自恃爲宗室婦,更加不把謝瑩放在眼裡,一見妹妹被謝瑩頤指氣使,頓時火冒三丈。
上前便是一耳光:“謝六娘,你算什麼東西,也敢狗仗人勢?我楊氏女兒,什麼時候輪到你呼呼喝喝?”
謝瑩臉上捱了火辣辣一巴掌,並且是在衆目睽睽之下,哪裡忍得下這口氣,可她纔剛端起架子來,居然又捱了一巴掌。
“你給我跪下,你衝誰瞪眼?!在你眼中,可還有沒有尊卑之別?”
偏巧這時,高玉祥竟然也到了現場,眼見謝瑩受辱,心中那叫一個暢快,緊趕幾步,上前“息事寧人”:“謝小娘子,太后就將升座,你怎麼還只顧着這些閒事,快些去服侍太后吧。”
謝瑩滿懷憤恨沒法傾瀉,長長的指甲深入掌心,才能忍住胸口那團怒火,可轉身之時,眼睛卻掠過鋒銳的殺意。
楊氏,很好,遲早有一日,我會讓你嚐嚐什麼叫做真正的頤指氣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