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氏母子被帶到時,十一娘剛剛用完這日的“早膳”,在花苑裡緩緩走了一陣,於是也沒有坐乘肩與,順路般逛去花廳,離着七、八步遠時,她便看見了避座站候的吳二郎,一襲樸素的交領布袍,只在領袪處用青線繡着卷草紋,卻生得清秀俊逸,極易引人好感的形貌,不過舉止拘謹,比起文士來,缺乏了那麼一分灑脫雍容。
單從相貌看來,既不似老實木訥的吳三好,又不像奸滑狡詐的唐遷,但十一娘再觀察了一番吳妻,也就明白了二郎原來肖母。
吳妻已然是三十好幾的婦人,卻天生得肌膚白晳眉清目秀,這時仍保持着引人注目的嫵麗姿容,只是她那身布衣青裙卻過於樸素了,並十一娘留意見衣肩與袖長都有些不合體,倒像是臨時找了一件旁人的衣裳穿在身上,髮飾也甚簡單,常見的拋家髻上,只插了把描畫桃李的木梳,從頭到腳都不見一點奢華,可十一娘從她面前經過時,卻聞見了婦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香氣,這味無雙香是洛陽醉生坊出品,十粒便值千錢,晉陽城中無售,需得去洛陽購買,便是連不少貴婦都甚偏愛,往往不辭遠途遣人求/購,上回太原柳送來的禮信,便有這麼一小盒衣香。
十一娘便又細細打量了幾眼這婦人,發現了她眼中掩藏着的閃爍,倒是略有些意外,目光便淡淡掃向左側安放的那面花鳥夾纈屏風,自是沒有泄露出那心思一動。
“今日請二位來,是因唐遷狀告甄家子弟強霸民女一案,據唐姬證供,二位爲知情人。”
十一娘省去了客套寒喧,而直奔出題,她清楚地看見忐忑不安的吳二郎越更無法掩藏的慌張失措,卻又聽吳妻迫不及待一口咬定:“犬子從前與唐氏確有婚約,那甄七郎也的確威逼利誘外子解除婚約。”
吳二郎聽見自家母親搶先說出這話,面孔便更加低垂下去,心虛得連目光都不知往哪處安放了。
“可唐姬卻另有一番說法,吳二郎,據我說知,當年你也並不認同這門婚事,不過是有難言之隱,無法勸說令尊取消婚事。”
“沒有這事!”又是吳妻搶先說道:“王妃可莫信唐氏一面之辭,定是她貪圖太原甄富貴,方纔爲甄七郎開脫。”
十一娘微微蹙眉:“吳二郎,甄七郎是強納唐氏爲妾,抑或說服唐遷妥協,你應當心知肚明,唐姬當年爲你母子二人處境考慮,雖因唐遷逼迫,不能違逆高堂之願,然而已存必死之志,絕望時,卻遇甄七郎助她脫身厄運,他們兩人甚至未曾向令尊揭露實情,不過是覺你母子二人亦爲無辜,不忍見你二人身陷困境,可眼下,要是你不說出實情,甄七郎便無法自辯,強霸民女,當受杖徒之刑,前途盡毀,難道你真要恩將仇報,坐壁上觀?”
自從意識到吳妻並非以爲那般軟弱無辜,十一娘便放棄了在她身上浪費脣舌,而將突破口集中於吳二郎,因在她看來,不管吳二郎是否吳三好親子,但品性卻頗肖吳三好,不是奸滑之輩,應當不失良知。
“王妃這可是在威脅我母子兩人?”吳妻倒也知道兒子的性情,雖說一路上已經苦口婆心的說服叮囑,但兒子顯然心存疑慮,這時她很是擔心兒子忍不住把實話出口,也有些亂了分寸。
“阿母!”吳二郎心中本覺過意不去,被孃親這話更是嚇了一大跳,長嘆一聲:“阿母,瞞不住了,那無恥之徒既然膽敢誣告甄郎,而唐家阿妹又已說出實情,此案一旦庭審,必然會鬧得議論紛紛,阿母當年也是受害之人,相信阿耶不會怨怪,還是實話實說,還無辜者清白,讓罪有應得者受到懲罰。”
“二郎住口!”吳妻花容失色,心中叫苦不迭。
什麼姦污,這話不過是哄騙兒子罷了,當年她新嫁不久,丈夫時常邀請唐遷來家飲談,她見唐遷體格要比丈夫魁梧,又比老實木訥的丈夫更解風情,其實早就眉來目往,那日丈夫飲得酩酊大醉,唐遷又有意勾搭,她便半推半就……
卻不曾想兩月之後,她竟被診出有了身孕,天知道二郎到底是誰的骨肉。
便是二郎出生後,她甚至仍與唐遷有過幾回苟且,直到後來被唐妻察覺,私下罵了她一頓,她纔再不敢與唐遷通姦。
誰知那天殺的唐遷,明知二郎可能是他骨肉,居然還答應了讓二郎娶他女兒,吳母雖然風流,可她唯有二郎這麼一個兒子,哪裡會眼睜睜看着兒子與妹妹亂/倫?!逼於無奈下,只好對兒子說了這隱情,竟沒想到,就算兒子找去質問,唐遷居然一口咬定是她誣陷,鐵了心的還要促成這樁姻緣。
可幸那唐氏勾搭了甄七郎,以名門子弟之勢,唐、吳兩家只好妥協,這事纔算罷休,眼看三年以來風平浪靜,這時竟然又鬧生出來。
吳妻真恨不能將唐遷千刀萬剮了,可她卻不敢當真與唐遷對薄公堂,到底是結髮多年,她深知丈夫脾氣,縱然忠厚老實,卻也不能容忍她與別的男人通姦,這事若是揭曝,只有被休一個下場,故而吳妻雖然也怨恨唐遷,卻只能否定這事,幫着唐遷讓甄家子定罪,說不定還能說服丈夫相信她清白無辜。
哪裡知道,一貫孝順懂事的兒子這回卻沒有受她喝止,吳二郎把牙一咬,竟然說道:“王妃,唐家妹子並未說謊,三年前,小民聽阿母哭訴,方知唐遷當年趁阿父醉酒,將小民阿母姦污……”
吳二郎自小便受父親教導,做人要抱誠守真,不能有卑劣無恥之行,他也一直以這規矩嚴格要求自己,自從聽母親說起這樁醜惡,眼看着父親對唐遷這卑鄙小人毫不設防,依然以知交相待,他便愧恨不已,心中負擔日積越重,好些回都忍不住坦言相告,可又受不住母親苦苦哀求,再者……要是父親知道他很可能是唐遷的劣種,日後只怕也再難視他爲子,吳二郎對父親十分敬重,他捨不得與父親就此斷絕血緣親情。
這些年來,他飽受煎熬,深覺無顏再受父兄庇顧維護,故主動操持稼穡之務,只能憑藉自食其力,略微緩解心頭愧疚,可是眼下,要是他再不站出來道明實情,甄七郎便要擔負刑罪,那麼唐家妹子將來必定不能再留甄家,又將落得淒涼下場,吳二郎也是愛憎分明之人,他怨恨唐遷是一回事,卻對唐氏心懷同情,怎麼忍心看這可憐女子被逼至絕路?
倘若這回,他再度妥協,日後是當真不能再面對父兄了!
“還請王妃寬諒家母,家母並非有意欺瞞,只是憂懼日後處境,方不敢指證唐遷,亦求王妃允准,若庭審之時,由小民與那唐遷當堂對質即可,免家母經受盤詢。”
可兒子這番話,卻讓當孃的目瞪口呆,也顧不得那些僞裝了,竟以死要脅:“二郎,你若膽敢出庭作供,爲母便死在你面前,與其讓那些人議論紛紛,真不如一死乾淨!”
說完嚎啕大哭,潑婦一面顯露無疑,險些沒將吳二郎撲了個仰倒。
十一娘這時,對吳妻連一丁點的同情都沒有了。
就算吳妻是被唐遷姦污,顧忌着母子兩人處境,不敢說實話亦情有可原,然而只求自保,完全不顧他人死活,卻也有可恨之處,更別說眼看這婦人如此彪悍,又豈能懦弱到在自家被唐遷姦污的地步?十一娘篤斷吳妻與唐遷之間的關係並非這樣單純,又哪裡還會心存同情?
“我有一個疑問。”十一娘淡淡打斷了吳妻的潑鬧:“當年二郎之父雖飲醉了酒,唐遷卻是客居在吳家,吳家亦並非貧戶,家中應當亦有僕婢,唐遷若真有強迫之行,吳家娘子你喊叫出聲,難道僕婢會縱容唐遷惡行眼看着主母受辱?吳家娘子,你如此忌憚說出實情,怕是還有不能啓齒之秘辛吧?”
這話莫說讓吳妻啞口無言,便連吳二郎也是目瞪口呆。
十一娘冷冷看向吳妻:“欺瞞是欺瞞不過去了,我提醒你一句,有什麼難處,不妨直言,看在二郎秉性溫厚份上,我或可考慮滿足你之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