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陳氏家規,女子患疾,當然不可能聽天由命,郎中必然還是要請的,可卻不讓郎中入室問診,因這時醫署,確也備有女醫,但這些女醫卻並不精通醫術,只是爲防不時之需,比如貴婦貴女受了外傷,郎中當然不便察看傷口,便得通過女醫先經望診,口述傷勢後,郎中再告訴女醫如何救治,又抑或是有些病症,需要觸摸身體,大周禮俗雖然不那苛厲,還是有極大部份女子介意讓外男觸碰體膚的,這時又需要女醫這個“媒介”。
但普通問診,爲防女醫學藝不精轉述不詳耽擱治療,多數還是由郎中親自診脈,沒有那麼多的避忌。
可是在陳氏口中,竟然上升到名聲有污、闔族恥辱的層面,縱然柳青厥一貫敬重這位叔母,江氏也難免會受影響,此時也如同五雷轟頂,熱切的笑容全都僵在臉上,心底岩漿突突直冒。
再怎麼說,甄夫人是她婆母,作爲嫡長媳的江氏,怎麼也不能容忍陳氏將這麼大頂帽子扣在婆母頭上。
“叔母,董醫正問診,只是切脈望面而已,這麼多家人都在旁看着,又怎會發生玷污名聲家風之事?叔母不問青紅皁白便這樣詆譭阿家,恕妾身不敢容忍!”
在陳氏看來,一貫好脾氣的江氏竟然膽敢頂撞親長,更加惱火,可卻也醒悟過來這時當着衆多僕婢面前,爭執起來越發難看,倒也沒有再多說,冷哼一聲,轉身到了一處廊房坐候,只是卻沒有見到江氏跟着進來聆聽教誨,她不由越發憤怒。
當初便覺得江家不過普通世族,就算江氏祖父在德宗朝時曾經官拜戶部尚書,也實在配不上太原柳宗子,再說江家竟然還出過再嫁婦,門風實在堪憂,奈何大伯與江氏之父爲知交,竟執意要結這樣一門子女親事,後來江氏入門,似乎也甚聽教,她也便沒有再爲青厥不平,對江氏這個侄媳婦,一如自家兒媳一般看顧,卻不想縱出了這樣一個目無尊長的刁婦,居然膽敢當着衆人面前頂撞長輩!
這要擱在陳家,要麼一封休書,要麼送入家閹,怎麼也不會容忍子媳如此放肆。
陳氏氣得雙拳緊握,那張歷來和顏悅色的慈祥臉,竟然隱隱閃現出一抹暴戾之色。
看在自家兒媳曲氏眼裡,好不擔憂,卻不敢多嘴。
曲氏對江氏的態度倒不覺震詫,她反倒認爲婆母今日也實在過於小題大作了,這時醫官看診,多數都不會有那許多避忌,若依婆母的標準,眼下許多家族名聲都已經臭不可聞了,換作自己,也不會忍受旁人如此詆譭婆母,畢竟親疏有別,若眼看着婆母受辱,那纔是真正不孝。
不過曲氏也歷來敬畏陳氏,她的這位婆母,不僅在家中威望甚高,便連在太原柳一族所有女眷中,也是說一不二,曲氏實在已經習慣了逆來順受,莫說她只不過出身豪族,便是本房長嫂貴爲祝氏女,也從不敢對婆母有任何違逆。
婆媳兩人,一個是義憤填膺,一個是憂心忡忡,都覺時間難捱,事實上也的確足足過了將近半個時辰,纔有僕婦來請婆媳二人入見。
甄夫人卻不像往常那樣病怏怏的斜靠軟榻,而是端端正正跽坐着,衣裝整潔那是自然,今日甚至還梳了個高髻,畫着淡妝,只是神色看上去卻不那麼愉快,再兼一旁江氏還顯然紅腫的眼瞼,頓時便讓暖閣裡的氣氛緊繃起來,以至於曲氏行禮時都險些搖晃顫慄,她嫁入太原柳這麼多年,便是連新婚次日認親時都沒有這樣緊張過。
“好了阿茹,你也莫再擔憂,你三叔母不過是擔心我這副老骨頭,一時急躁,話說得難免有些危言聳聽罷了,不是什麼大事,僕婢們也不敢私下議論,更莫說張揚,否則你三叔母如此口不擇言,被外人得知了,那纔是大笑話。”甄夫人慢條斯理這一番話,說得可謂綿裡藏針,莫說讓曲氏詫異不已,便連陳氏都目瞪口呆。
兩個妯娌相處了半輩子,一直都甚和睦,幾乎從來沒有紅過臉,陳氏雖然有些刻板,在長嫂面前卻一貫畢恭畢敬,甄夫人更加是溫婉柔和,不想今日卻說出了這樣的厲害話。
什麼擔心、急躁,這樣的藉口絕不能掩示危言聳聽與口不擇言。
其實甄夫人的心情也可以理解,一大把年紀了,居然被娣婦指責不守婦德有污門風,起因不過是接受了醫官問診而已,便是個泥人聽了這話,只怕也會冒出火氣來。
陳氏剛要辯解,甄夫人卻不給她機會:“三娣婦,你也莫怪阿茹出言頂撞,她也是被你那話嚇着了,強忍着沒當董醫正面前失態,也只是剛纔纔沒忍住眼淚,她是擔心着家醜外揚,你也知道,青厥與阿茹一貫便敬重你,正是害怕讓外人誤解了娣婦,以爲娣婦有意詆譭,不懷好意。”
陳氏還能辯解麼?甄夫人顯明維護兒媳,難道她還要指責江氏不識體統,坐實了甄夫人身爲柳氏宗婦,卻不守婦德不成?那可就真是有意詆譭不懷好意,又哪裡是一時心急呢?
故而就算心頭憤慨,陳氏也只有暫且忍耐,免得正事未談,便授人把柄,於是不情不願地放過了關於貞德婦節的爭論,順着甄夫人的話往下接:“我也的確是擔憂阿嫂病情,靜養了這些年,眼看着好些,容不得再有半點閃失。”
“娣婦多慮了,這些年我一直在養病,雖說不如娣婦康健,但還不至於真就弱不經風,今日便是董醫正來問診,也只是說我略有些積弱,只要用藥膳善加調養,往常多些活動,反而要比臥牀更加有利病情。”甄夫人見陳氏示弱,態度也不再那麼咄咄逼人,溫和的笑意又再柔軟了脣角。
“我纔剛聽青雲媳婦說時,尚且不信阿嫂已經拜會了晉王妃,今日過來,卻得知晉王府醫官過來爲阿嫂問診,倒不由得我不信了。”見甄夫人態度有所緩和,陳氏方纔覺得事情又重新回到自己的控制,她的神色反而更加嚴肅。
“我也是想着,京兆柳與咱們原是一本同源,因而得知王妃來了晉陽,咱們未免要先盡禮數,這也是族親應有情份,前日在晉王府,王妃見我面色不怎麼好,出於關心便問及身體,這纔有了今日醫官問診之事,那董醫正醫術也當真了得,篤定我這病根並不難斷,倒不像之前那些郎中,大多都是虛辭。”
“阿嫂,眼下與晉王府交近可並不妥當,王妃若是安於後宅,我今日也不會因爲擔心而焦急了,阿嫂可知,王妃竟然直言要插手治政,相助薛少尹推行新政?”陳氏正色道:“阿嫂雖是出於同宗親情前往拜會,可若是被毛府尹誤解,甚至讓晉陽其餘世望以爲太原柳要與衆人爲敵……”
“娣婦一貫不問外務,怎麼眼下卻干涉軍政之事了?是否支持新政,可不由得咱們妯娌兩人商量決斷,我去晉王府,也沒有那諸多想法,便連王妃,也不曾與我說起這些政事,只是暢敘親情而已,娣婦也未免考慮得太多了。”甄夫人不以爲然:“我還與王妃約定好,待二月天氣晴暖一些,回請王妃過府一聚,昨日與夫主說起這事,夫主也沒有反對呢。”
言下之意,連族長柳仁都沒說什麼,你一個內宅婦人心急火燎個什麼勁!
陳氏再次被甄夫人堵了嘴,口吻便不再那麼恭謹了:“事關家族興衰,大伯未召族人衆議,竟就這般草率決斷?”
“不過是禮節來往而已,娣婦何必如此緊張。”甄夫人顯然不願再與陳氏探討這個話題,說起另一件事來:“對了,十九家裡那事,我正想着請娣婦過來商量。”
陳氏:!!!
果然如此,難怪這位姒婦突然上躥下跳起來,到底還是因爲韓氏,與自己心生嫌隙。
陳氏便長嘆一聲:“青流也是我看着長大,我之所以訓誡青流媳婦,也是因爲關心青流日後前程,阿嫂若是爲這件事介懷……都是我不對,一時考慮不周,阿嫂可千萬不要因爲這一件事積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