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突如其來的一場風雪終於收斂聲勢,雖說四顧茫白,但想必官道上不至於積冰固厚,那麼便不需要耽擱行程,此處官驛的一排廡檐下,兩個穿着皮襖的婢女終於展顏一笑,都是雙手合什的姿勢,感激着天公作美。
碧奴說道:“還以爲少不得又要耽擱數日,不想午後這場風雪看上去急猛,竟這麼快就歇了勢頭,明日倘若放晴,趕得急些,下晝便能進入晉陽城。”
自從離京,一路向北,遇見好幾場風雪,停停走走,過去了月餘,這時已經趕到太原府轄境,清源縣距離晉陽不足百里,只要路況不因冰凍而生阻礙,明日便能趕到晉陽城,跋涉不易,再兼又是嚴寒之季,順順利利到達目的地當然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阿祿也道:“離新歲也沒有幾日了,倘若明日能到晉陽城,尚且趕得及佈置張羅起來,這一年新歲便不至於過得那樣冷清。”
兩個婢女因爲輕鬆愉快,乾脆傍着一盆炭火跽坐在檐下。
她們身後的小廳,晉王等四人正在用膳,一邊還商量着治政等事,便不需要下人在旁服侍,雖說隨行皆非太后耳目,但不少機要事宜還是需要防範着擴張,故而碧奴與阿祿這兩大心腹便守在了門外,一爲候令,也是爲了杜絕閒雜人等靠近。
閒坐無趣,兩人又因這一行程親近了許多,自然而然交談起來。
“沒想到王妃雖說自幼入宮,卻還深諳皰廚之道。”阿祿有些感慨。
原來晉王趕在年前赴藩,貼身服侍的江迂這回卻不得不滯後,這也是因爲京城王府裡諸多瑣務本由他主管,兩個主人走了,秦霽雖是孺人,卻從來沒有管理過內務,未免秦霽抓瞎,江迂只好留在京城主持大局,他不能隨行,於是便將晉王飲食喜好等等都交待給了十一娘,身爲王妃,十一娘自然也要照顧晉王路途當中的衣食起居。
長途跋涉,飲食自然沒法做到那麼講究,尤其是在趕路時,根本沒有條件生火煮食,無論尊卑貴賤都只能以乾糧果腹,也只有投宿在官驛,纔有條件借用驛站廚房竈具,準備熱飲湯食,只不過雖說隨行也有廚工,但王妃仍然會親自下廚指導,尤其是晉王殿下的膳食,都是王妃負責調味。
碧奴便道:“王妃雖說不喜針鑿女紅,對廚藝卻甚感興趣,又博覽羣書,年幼時便看過許多食譜,未入宮前,就常爲家中親長準備膳食,住在上清觀時,更加用心於爲真人備膳。”
這時的貴女並不被強求學習女紅、廚藝,在貴族之家,必定備有不少繡娘廚工,貴女嫁人,陪嫁下人中當然都有那些操持針線廚事者,並不需要親力親爲,而十一娘雖然對廚藝甚有興趣,也不會當真親手洗切烹製,不過是以指導爲主,最多親自調味。
碧奴不知道的是,十一娘並非天生喜歡皰廚之藝,而是因爲裴氏家風——裴氏是真正的百年望族,早在廣朝之前,家族便已崛起,而晉末五胡亂華,漢人頗經了一段顛沛流離,在那一時期,望族蓄養部曲世僕主要是爲了用於軍備,以求在亂世之中自保,當然就不能好比如今貴族般的養尊處優,衣食等家務少不得主婦們親力親爲,到了廣朝驅除韃虜統一天下,兩晉時期的名門望族實在已經所剩無幾,許多文化、禮儀都已疏失,甚至不少新興貴族的衣食竟效仿胡族。
故而一度,是否能夠操持傳統宴席竟然成爲門第貴賤的區分,於是得以在亂世中保留下來的世家大族,都格外重視各自家族的廚藝,視爲秘珍,傳媳不傳女。
當然到大周建立後,貴族階層又經過了一次清洗,漸漸的各家也就不再那麼重視廚藝這項“秘珍”了,裴氏家族菜系,卻一直有極大名聲,
故而裴氏婦人,一直都甚重視廚藝,只是不再恪守着傳媳不傳女的成規,渥丹做爲嫡長女,當然被母親強迫灌輸過家傳廚藝,她又是個喜好美食的人,故而也不怎麼排斥,倒是學得認認真真,十一娘眼下這項“技藝”,當然就是來自於渥丹“遺傳”了。
她也不懼這項技藝引人生疑,大周建國後,裴氏多少出嫁女兒將家傳餚饌帶去夫家?早就並非裴氏秘藏,更不論京兆柳也是裴氏姻親,十一娘與柳蓁交好,柳蓁自然會爲她掩飾,便說將生母手記交給了十一娘,連韋太夫人與蕭氏都不會生疑。
只不過太后一直謹慎飲食,十一娘也無意以廚藝討好,故而好比阿祿這樣的宮人,其實並不知道十一娘還有這項“技藝”。
碧奴當然也不關心主人這項“技藝”的起源,她這時頗有些唏噓:“那回隨晉王射獵,有幸嘗試江總管烹烤野味,只是嘗在口裡……不瞞阿祿,我只覺得滋味怪異,卻見殿下似乎毫無察覺,自顧大快朵頤……”
阿祿便是一嘆:“當年裴後薨逝,仁宗帝一度悲痛難禁,也沒有關注殿下起居,太后以爲有機可乘,起意謀害殿下,殿下爲了自保,明知飲食有慢性之毒照樣服食,雖說是早想好應對之策,沒等到體內積毒重危便讓仁宗帝察覺,身體沒有大礙,卻從此影響了味覺,自那之後,殿下味覺便比常人敏感,尤其鹹甜兩味,常人食用覺得正好,對殿下而言卻過重了,但爲防這事泄露,以至於那心懷惡意者再度利用殿下飲食習慣暗中謀害,殿下一直隱瞞着此事,即便是在外立府,爲防萬一,也沒有交待王府廚工單另調味,這事便一直只有江總管知曉。”
晉王府的廚子不知賀燁味覺敏感,做出來的菜餚不是過鹹便是過甜,當然不合賀燁口味,而唯一知曉內情的江迂,廚藝又不佳,縱然是悄悄給晉王殿下“開小竈”,做出來的食物鹹甜適當,也僅此而已,晉王殿下實際上已經有許久沒有品嚐過真正的美食了,反而是這次趕赴晉陽,飲食一事被王妃接手,晉王殿下這才能夠真正的大快朵頤。
碧奴與阿祿想到早前呈上膳食時,殿下眼前一亮,迫不及待執箸品嚐,愉快得眼睛都咪成了一彎新月的樣子,這時都不由相視一笑——殿下今後怕是離不開王妃了,這豈非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
不過兩個婢女並沒高興多久,卻突然聽見屋子裡有人發起脾氣來,一時又驚又疑,還在猶豫着要不要入內望探,便見阮長史板着一張臉走了出來,也不顧院子裡的積雪,往那一站,張嘴吼道:“舅舅也太小氣了些,我不過是實話實說,卻連飯都不讓我吃好了,罷了,我不礙眼,我就在雪地裡用膳,舅舅滿意否?”
兩婢女面面相覷,想不明白屋子裡發生了什麼事故,好好用着膳,怎麼阮長史便被嫌棄了?
原來是晉王殿下,原本欣慰着王妃親自爲他準備了幾道正合口味的美食,瞄了一眼陸離、阮嶺的膳桌,發覺菜式與他一樣,知道王妃是以他爲重,故而心裡更加熨帖,哪知再細細一瞧,發覺陸離桌上多了一個白瓷盅,頓時不滿,當衆質疑。
王妃心平氣和地解釋:那是司馬仲特意交待,爲陸離準備的藥膳。
於是晉王殿下無話可說,阮嶺卻笑得東倒西歪,打趣自家舅舅小心眼,因爲陸離膳桌上多了一味藥膳便憤憤不平,殿下把臉一板,便讓阮嶺快些吃完滾蛋,聲稱膳後有要事欲與陸離私談,這藉口過於明顯,阮嶺“惱羞成怒”,乾脆離席而去,鬧着要在雪地裡用膳,實際上卻暗暗衝碧奴擠眉弄眼,示意她與阿祿將膳桌搬去自己房間。
“舅舅這是在妒嫉薛郎呢,這一路之上,舅舅便見不得十一娘待薛郎關懷備致。”阮嶺悄悄衝碧奴耳語:“今後舅舅若欺侮我,可就指望十一娘爲我撐腰,碧奴姑娘便看在我這一路之上賣力撮合,別忘了在十一娘跟前爲我多多美言。”
碧奴哭笑不得:“阮長史這是什麼稱謂,王妃爲長史舅母,怎能還用閨閣舊稱?”
阮嶺摸了摸鼻子,滿臉爲難——
他稱賀燁爲舅舅都是逼不得已了,十一娘更是比他小着不少年歲,讓他稱爲舅母,哪裡習慣?
再說,以他老練敏銳的視線,默默觀察一路,分明洞察這一雙男女可不是夫妻關係,要不哪裡需要他賣力撮合?他那舅舅,真是白擔了個風流好色的虛名,居然與自家王妃相處,都如此彆扭,與其同絢之“爭風吃醋”,怎麼不在王妃身上下功夫,連他這個坐壁上觀者都急不可捺,忍不住要挽起袖子下場助拳了。
柳十一娘若真與絢之有情,還哪裡有舅舅啥事,晉王妃只怕早就換人了。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呀,阮嶺摸着下巴連連感慨,心裡很是“鄙夷”自家舅舅的優柔寡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