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賀湛與徐修能一同告退,十一娘終於起身,打算讓阿祿入稟求見,謝瑩這才收回飛去晉王府的一顆芳心,忙不迭地跟在十一娘身後,早前幾大相國出來時,祖父謝饒平破天荒地叮囑了她幾句,稱太后心緒不佳,要她這幾日切莫多嘴,小心謹慎爲上,於是謝瑩便篤斷汝陽王的一系列行徑導致太后怒火焚頂,是無論如何也不甘於受人威脅而妥協退讓的,柳十一娘在這節骨眼上求見,必定仍然想要說服太后明察揖盜案,她當然要跟上前去落井下石,這一回務必要讓柳十一也受到遷怒。
這日春陽明媚,斜斜照入議事廳內堂一角,而幾扇雕窗前,錦簾垂幕盡皆挽束,內堂沐浴在這片明亮的光華里,一點不見沉鬱,只是謝瑩擡眼一瞧,書案後畫屏前,太后的神色可不晴和,那描畫精細的眉心蹙擠着,怎麼看也有一股肅厲之氣。
謝瑩的心便越發安穩了,她這回也算精乖,沒有急着說話,而是靜靜跽坐一旁,就等着十一娘碰壁。
哪知卻聽十一娘說道:“明日又值旬假,還請太后允兒辭宮往上清觀。”
竟是爲了這麼一樁小事?謝瑩大是不甘,有心擠兌兩句,可瞄着太后陰森嚴肅的臉,到底不敢多嘴。
“一連兩回旬假,你都是往上清觀,莫不是瑩陽身子有些不好?”太后看似心不在焉地問道一句。
“真人安好,只是最近常往南陽王府,觀中諸務多少有些疏怠,十一既逢旬假,正好幫顧一些瑣雜。”十一娘自是不會順着太后的試探,平白無故詛咒瑩陽真人身染疾恙。
太后方纔莞爾:“是我沒想到,南陽王府眼看有兩樁喜事需要籌辦,瑩陽自是要回去幫襯着。”
兩樁喜事,一爲賀清就要迎娶柳九娘,另一件便是南陽王曾長孫與楊十五孃的婚事了。
太后自然沒有不允的道理,打開窗戶說亮話:“早前澄臺諫言,仍是贊同明察什邡、江洪二州兩件大案,而事態發展至此,我想聽聽伊伊有何看法。”
正覺失望不已的謝瑩立即來了精神,炯炯有神地盯着十一娘,嘴巴里藏滿了明槍暗箭,就等着機會一齊射發。
事情已經發展到這樣的地步,十一娘當然不會再說違心之辭:“汝陽王之陰謀,無非是想設計太后包庇信臣盡失人心,太后當能想到萬無一失應對之策,只要維持公正下令明審嚴察,即能挫敗汝陽王奸計。”
謝瑩連忙“開槍”:“十一姐這話可不妥當,溫嶠等六人分明是受汝陽王蠱惑,就算幾人只是棋子而非大奸大惡,可姨祖母若然因爲這無憑無據之指控便將毛相、何郎中等治罪,世人也會議論姨祖母爲圖自保而自斷臂助,豈不成了讓奸惡得意,忠良心寒?”
毛維等人是忠良?這話還真是讓人噁心犯嘔,十一娘擡起眼簾冷冷看向謝瑩,一點沒有掩飾眼睛裡的輕鄙與厭惡。
不要說謝瑩呆了一呆,連太后都大感詫異。
“那麼依六娘看來應當如何?難道明知何郎中有污殺良民之嫌而包庇枉法,難道明知江、洪二州將有數千無辜死於鍘刀而漠視放縱?就算沒有物議沸騰,太后仁德公正,又怎會明知疑罪而漠視民生,將君國社稷置之不顧?溫嶠不惜捨命鳴冤,上百士民當場目睹,怎不信其爲露膽披誠?毛相爲庇黨徒,質證什邡等五人爲栽污陷構,屢進讒言,致使太后聽信其謬語,深陷眼下飽受質疑之境,毛相難道不應擔責?倘若太后因爲省悟而主斷明審,即引毛相等更多怨謗,足證毛相實爲怙惡不改,又算得上什麼忠良!”
這番前所未有的尖銳言辭堵得謝瑩啞口無言,卻讓太后疑心盡釋。
十一娘原就甚有風骨,不過因性情使然,一貫不喜妄議朝政,這回她經歷感同,又哪能看不出毛維、何紹祖之流惡行確鑿,要是當自己直言問對尚且虛與委蛇,倒成了自己看走了眼,予以錯信了。
韋海池就是這樣的人,她並不多麼欣賞高風峻節之士,需要的是能夠切合她心意的諂媚小人,但對於諂媚者又不能放心信任,有一些棋子,尤其是至關重要的棋子,還是需要懷有一顆赤子之心,畢竟眼下,要安邦定國,離不開高風峻節之士,才德兼俱之賢。
於是太后長嘆一聲:“這回的確是我失察,輕信片面之言,以爲溫嶠六人心懷不軌污陷忠良,又因汝陽王的確別有圖謀,一時錯納謬諫。”輕輕瞄了呆若木雞的謝瑩一眼,太后搖了搖頭:“瑩兒,你之斷事之能,遠不如伊伊,毛維也只不過聽信那何紹祖一面之辭,受其矇蔽,如今眼見大錯鑄成,也是悔之不迭,縱然難逃罪責,又怎會心生怨謗?”
三言兩句便將毛維開脫出來,但太后自然不會對兩個閨秀直言她會作何決定,先是允了十一娘所請,由她傍晚時分就辭宮前往上清觀,只留下謝瑩在側誦讀奏文。
謝瑩落井下石不成,自己反而尋了一身晦氣,咬着牙暗誹十一娘奸滑,當然不會放棄背後說壞話的機會:“姨祖母,十一姐固然比瑩兒慮事周全,只不知爲何,這幾日似對瑩兒不冷不熱,瑩兒也真是愚笨,想來想去,也想不清明究竟怎麼得罪了十一姐。”
“這話又是從何說起?若是爲了早前伊伊那番話,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你那言辭,的確太過荒謬,這事關係數千無辜性命,何等要重,伊伊搶白你也是因爲心中憂急。”太后哪能不知謝瑩的心思,原本不想理會這些無關要緊之女孩心計,卻又想聽聽謝瑩有何物議,才順着這話佯作勸解了幾句。
謝瑩把嘴一撅,身子就粘上了太后的胳膊:“十一姐請見前,與我談論今日溫嶠一事,還與我一同笑話溫嶠愚蠢呢,我只以爲十一姐應是不信溫嶠告舉,哪裡知道……”便把十一娘那番井蛙、夏蟲的言論複述一回,謝瑩滿懷委屈:“難道十一姐不是說溫嶠乃井底之蛙,甘爲他人利用?”
太后:……
那是說與你道不同不相爲謀好不好,這個不學無術的蠢貨。
“瑩兒年幼時只喜詩詞歌賦而不愛經史子集,到了如今,更將許多心思用在玩樂逸事上頭,如此也不算不好,只是今後可休要再妄議國政了,仔細惹人笑話。”太后點着謝瑩的額頭,帶笑打趣。
於是謝瑩便沾沾自喜起來,雖然沒有成功絆倒十一娘,好在看太后的神色,似乎更加滿意她的“玩物喪志”?只要自己能爲晉王妃,何必急於一時與柳十一分個高低成敗呢,縱然她心機用盡,頂多被太后任命授職,成爲本朝眼下唯一女兒身的官員,短暫的與衆不同風光顯赫罷了,彷彿印象中,那上官婉兒也沒有什麼好下場,更何況柳十一?將來在自己輔佐下,晉王成了九五之尊,柳十一還不是隻有匍匐跪拜的份,到時任由自己折辱,她又能如何?
十一娘自是不知謝瑩這番想法,她已經回到上清觀,終於可以與賀湛暢所欲言,兩人將各自幾日行動都說了一遍,賀湛胸有成竹:“五千無辜必定獲救了,太后除非甘當暴戾無道之惡名,否則別無選擇。”
“別說二州刺史與何紹祖,即便搭上毛維,只要損及得失利益,太后都會毫不猶豫捨棄。”十一娘表示贊同,其實她不是沒想到這個兩全其美的辦法,甚至要是她來佈局,毛維休想全身而退,但既然她決定營救無辜,那麼便不會眼看溫嶠等喪命,可要兵不血刃,唯有暫且放過毛維等人。
不利用弱勢無辜爭圖權勢,這在十一娘看來,是她僅存的良知。
“溫嶠六人喪生,邵博容只怕會追悔莫及,爲防博容一時衝動又再魯莽行事,十四郎可得好生寬撫。”十一娘之所以在這節骨眼上再回上清觀,其實主要是爲了這一樁心事。
賀湛卻很是懊惱:“那頭犟驢,若不是他自以爲是,溫嶠等哪裡至於喪生?五姐,我是真不願與邵九多廢言辭,這事還是交給絢之去辦吧。”
十一娘靜靜看向賀湛:“十四郎,直到如今,太后仍然疑你所圖是爲藉機扳倒毛維,而非爲了公道良知,都是因我之故,才讓你攀搭權貴謀求仕途,連太后都深信你並非忠良,又怎論旁餘?可我知道你不是貪慕虛榮之流,亦懂得你心中抱負,十四郎,我虧欠你良多……邵博容耿樸直率,雖不適合如今仕途,但有一日天下承平官制得肅,他耿耿風骨必爲百官表率,若那時,他能爲你正名,也許你纔不會誹謗纏身。”
賀湛怔住,旋即苦笑:“所以,五姐才屢屢阻我與邵九爭執,你扮了惡人,卻讓我在邵九面前做盡好人?”
“你本來就是好人。”十一娘莞爾:“至於我,閨閣女流,所作所爲確然是爲一己私仇,又何需在意是非功過人言議論,你們都得善果,我也能略微寬心,不會因此負疚難釋。”
賀湛看着面前雲淡風清的女子,終是燦然一笑:“澄臺領情,只是五姐……今日徐修能竟然諫言毛維縱然罷相,正好可授晉陽刺史,我怎麼覺得,這必然是你在後布陷呀?”
十一娘莫測高深一笑:“我只不過提醒徐舍人,毛維縱然罷相,亦非無起復之機,他果然就想到了太后另一樁煩難,毛維若治晉陽,對晉王可謂大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