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三年二月十六夜,太后亦未早歇,當然也沒有什麼周季在寢內“侍奉”,燈火輝煌時分,太后仍在批覽奏章,卻也是許久未曾如此操勞了,只彷彿太后的心情,已經隨着春雨停歇而重新晴好,縱然是昨天望日朝會才發生了一起變故,她也沒有覺得心浮氣躁。
只是當聽聞宮人稟傳,十一娘與謝瑩深夜請見時,微微地一挑眉頭。
當見一貫知禮穩重的十一娘,這個夜晚卻是青絲垂肩滿面惶急,太后眸光一深,脣角卻牽起一抹笑意來,連忙招手,讓十一娘跽坐近前:“雖非冬寒之季,到底是深夜時分,小孩子家也得防着受涼,看你,就披着一件單衣,跑老長一段路,若是受了寒,豈不讓人心疼?”
“姨祖母,這都是我大意,也沒留心十一姐衣着單薄,倒是拉着她在閣樓上說了好一歇話,十一姐聽說姨祖母誤解了賀舍人,急不可捺就要趕來替賀舍人分辯。”謝瑩的話裡,仍然處處透着不懷好意。
“瑩兒淘氣,當是你又添油加醋吧,我可沒有責怪十四郎。”太后話雖如此,卻收回了早前表示關切的手,仍舊笑着:“我只是想着,伊伊與絢之、澄臺一貫情同手足,他們兩個商議事務,總不會避着伊伊,關於舉告江州刺史污殺平民疑案,兩人頗有些輕率偏激,伊伊若能勸阻着些,也省得我分心爲難。”
這話裡幾層意思,總還是脫不開懷疑陸離及賀湛藉機串謀排除異己,似乎也甚篤定連十一娘也參與其中,至少溫嶠事件,十一娘是知情人。
太后若想打探,不難察知數日前十一娘旬假時,陸離、邵廣一連兩日前往上清觀,但十一娘當然可以辯解,稱她雖在上清觀,並沒有參與三人會商,只不過就算十一娘辯解,太后也未必就會相信。
十一娘毫不猶豫地承認了:“六哥與邵御史確是因爲溫嶠告舉一事去過上清觀數回,皆系舊歲何郎中奏告捕獲二百匪盜時,六哥與十四郎便覺可疑,突然又遇溫嶠攔路舉告,六哥才與十四郎商議,分析真僞……恰巧十一沐假,十四郎的確並未避瞞。”
陸離三人皆爲文臣,又是莫逆之交,只要不涉泄露禁密,遇事碰面商議並不會觸及太后心頭那根警戒線,反而急於否讓,倒會讓太后懷疑幾人另有居心,至於十一娘,這些年來閱誦奏文,對政務自然有所瞭解,太后有時也會詢問她之見解,“巧遇”三人會商聽上一耳朵更加不算奇異,反而堅持聲稱一無所知才顯此地無銀。
謝瑩卻沒想這麼多,一門心思地使絆子:“咦!薛舍人與賀舍人竟然早就在懷疑何郎中有不法之行?這未免……難道兩人竟有未卜先知之能?”
若不是事後諸葛亮,必須就是參與了設計陰謀!
太后壓根沒有理會謝瑩的話,早在毛維替何紹祖請功時,陸離與賀湛的確相繼表達過質疑,要是兩人真牽涉陰謀,那麼憑這兩人智計,又何需出面諫言招惹是非?太后其實不是懷疑陸離與賀湛心懷不軌,她懷疑的是兩人藉機針對毛維,畢竟過去好幾起事故,毛維都與這兩人處於對立。
黨羽之間的勾心鬥角要說來並不讓太后十分介懷,她真正介懷的是十一娘,畢竟她在十一娘身上花了許多心思,要是十一娘爲了相助賀湛、陸離而對她有所欺瞞,能否爲晉王妃就真得好生斟酌了。
只不過初一試探,十一娘坦然承認早知溫嶠存在,太后還是比較滿意的,因爲要是十一娘懷有私心,冷不丁被她問起,應當會嘗試辯解否認知情,就算十一娘心思謹慎,剛纔也會表現出些微遲疑,不會坦誠得如此痛快。
十一娘當然更加不會與謝瑩爭辯:“太后恕兒直言,溫嶠不知所蹤,緊跟着林御史聲稱路遇什邡庶民告舉,汝陽王立即諫言參審,顯然早有準備,那麼溫嶠極有可能已在汝陽王掌握,太后確然應當嚴審此案,方能避免汝陽王藉機生亂……”
“十一姐,無論薛舍人與賀舍人,皆疑這一事件背後另有居心叵測者主使,這豈非說明兩位原也相信溫嶠等所言爲無稽之談?既然毛相國與何郎中同爲無辜,姨祖母又怎會輕信告舉縱容刁民污告朝廷官員?”不待十一娘把話說完,謝瑩自以爲抓住了她言辭當中的漏洞,忙不迭地質疑。
“六哥與十四郎疑心是有人利用揖盜令意圖陰謀,卻信任溫嶠並非詐言。”十一娘乾脆也不再藏着掖着:“太后,溫嶠聲稱江州刺史爲受人蠱惑,關係重大必須察覈,溫嶠背後應當有人暗中庇助,否則不大可能逃脫江州刺史追殺順利入京,但溫嶠若有陰謀,何不等江、洪二州慘案告成方出面揭發?那時無論朝廷如何公斷,必引人心惶惶!故六哥與十四郎皆信溫嶠確然是爲營救五千無辜,其本身並無不軌之圖,兒亦如此認爲。”
“但僅爲區區平民空口無憑……”
這回換十一娘不待謝瑩把話說完,打斷道:“所以才諫明察,而非輕斷,只怕今晚大理寺這場火……也是在汝陽王預料當中,原本什防諸人證並無憑據,可要是這回,殺人滅口之兇犯被汝陽王捕獲……”
太后終於變了臉色,高喊一聲:“玉祥!”縱然是高燈密燭映照下,一雙眼睛也寒滲滲的恍若冥淵,太后陰冷着臉色,一隻食指朝向殿外:“去,快去打聽,大理寺眼下情形如何!”
謝瑩今日得太后授意試探十一娘時,原本是心花怒放振奮精神要善加利用,務求逼得十一娘百口莫辯徹底失信,哪知輕而易舉便讓十一娘扳回局面,她哪裡甘心?這時再飛一把暗箭:“十一姐既然早就知情,爲何不向姨祖母諫言?若然十一姐提醒在前,姨祖母也不會被毛相國蠱惑,這下可好,姨祖母原是爲了避開暗算,卻有可能反中圈套。”
真是一箭雙鵰的話,首先是質疑十一娘有意隱瞞,其次便把黑鍋嚴嚴實實地扣在了毛維頭上。
“是十一之過,只因太后並未問詢,十一不敢妄議朝政,又聽六哥與十四郎決議一同上諫,以爲……”
“姨祖母就算沒有采納賀、薛兩位舍人諫言,十一姐也當再行說服纔是,難道十一姐要說並不知道姨祖母未被說服?”
十一娘:……瑩妹妹你纔剛說太后是被毛維蠱惑,眼下又口口聲聲強調太后根本就是固執己見,不聽勸諫,瑩妹妹這是要爲太后開脫呢,還是要證實太后一心包庇黨羽呢?這個歸來者,彷彿真沒掌握溜鬚拍馬的精髓呀。
但這心裡話,當然是不能出口的,太后的臉已經滲出一層黑肅來,十一娘又怎麼會再抹上一層鍋灰?必須不與謝瑩計較,假裝沒聽出來這話裡的內涵。
“六妹妹,溫嶠舉告一事未曾上奏前,不屬禁秘,故六哥與十四郎商議時方纔不避我旁聽,只二位既有決定,上奏太后,無論太后有無決斷有何決斷,當然都不會再對任何人泄露,我的確是不知情。”
“好了!”太后微重語氣一喝,臉是朝向謝瑩的:“伊伊一貫循規蹈矩,又怎會似你一般口無遮攔自以爲是?”
謝瑩還鮮少遭受這樣的重話,一時間面紅耳赤,羞惱填胸。
十一娘沒看錯她,她何曾研究過如何溜鬚拍馬?這位在千年之後的那個時代可從來是個無法無天的主,這時對太后的討好奉承已經是被逼無奈了,技能掌握得不那麼熟練實爲情理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