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廣的話儼然一道晴天霹靂,震得三人半響沒有回神。
尤其賀湛,簡直忍不住捶胸頓足,氣急敗壞地質問:“邵博容,你昨日怎麼答應我?不是說好了莫要衝動妄爲,暫容十一娘思量一日?我道你是個一言九鼎正人君子,沒想到竟然言而無信!”
雖覺過意不去,邵廣卻並不後悔,將胸膛一挺,脖子一梗:“誰說我是衝動妄爲,我也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林御史直率敢諫,若知此等惡事,必不會坐視不顧,而且我也授意溫嶠,讓他建議林御史先與汝陽王商議,才更有利於營救無辜,汝陽王竭力收買人心,尤其林御史,有林御史督促,汝陽王又何至於坐等事態惡化?甚至要比利用流言更加穩當,諸位就算擔心太后會包庇不法,但只要汝陽王發動言官上諫,邵某亦會上書,十一娘與澄臺不是皆稱太后意欲利用邵某聲望成就從諫美名?邵某一旦上書,也會對太后形成一定逼迫。”
“你!”賀湛正要將頭腦簡單的話喝斥出口,卻被十一娘目示阻止。
她深深吸一口氣,告誡自己冷靜下來,又隔了數息方纔質問:“邵九郎可曾想過,萬一溫嶠等將你在後計劃告知旁人,太后知情,就會對你與六哥再無信任,甚至會牽連十四郎!因依你本身性情,勢必不會假手於人,此番何故利用林昔,又是誰爲你出謀劃策提醒你利用林昔與汝陽王?”
“十一娘既然判斷溫嶠等人並非欲對咱們不利,又怎麼會泄密?”
“倘若萬一如我擔心那般呢?”
邵廣:……
十一娘忍不住擡手揉眉:“邵九郎連如何應變都沒計劃,就敢稱已經深思熟慮?”
心中雖然鬱悶,十一娘卻明白這不是互相埋怨的時候,須臾便有了辦法:“六哥明日便請見太后,依然稟知溫嶠一事,稱溫嶠不知所蹤,提醒太后戒防居心叵測者意圖陰謀,邵九郎,你要答應我,無論溫嶠是否將你供出,你都堅決不能承認建議求助林昔之事,論是事態如何發展,你必須與六哥統一口徑。”
原本就有些心虛的邵廣當然不會再有異議。
十一娘疲倦地揮揮手:“事已至此,主動再不由我們掌握,只能坐待事態發展。”
“四人會議”宣告結束,告辭者卻只有邵廣,陸離滿面肅色沉默不語,賀湛卻仍然未從氣急敗壞的情緒中平靜心情,大是惱火地目送邵廣昂首闊步的背影,握着拳頭:“五姐,你爲何不對這頭犟驢直言,他這樣行爲,不定會掀起多大風波,埋下多少隱患!”
“這時即便告訴他,他也聽不進去。”十一娘長嘆一聲:“汝陽王手裡掌握着溫嶠,必然會充分利用,不遺餘力將毛維扳倒,其實這樣一來,至少何紹組與江、洪二州狗官必死無疑,數千無辜也大有可能獲救,只可惜……”
她話未說明,陸離與賀湛卻都明白可惜什麼,兩人不約而同微蹙眉頭。
“咱們除了勸諫韋海池顧及大局,其餘再也無能插手,但願邵博容經此一事,會徹底悔悟,今後行事禁絕自作主張吧。”十一娘又再沉思許久:“宇文盛與朱子玉遲早會得知是邵博容利用林昔,朱子玉也就罷了,宇文盛必會疑心博容與六哥另有所圖,六哥以爲,可會危及咱們?”
關於宇文盛,是陸離負責交近,當然具有發言權,他這時卻並沒有輕率判斷,而是思慮良久,才微微頷首:“宇文君雖然極大可能與急公會有涉,對我卻並無惡意,更何況博容,他之目的也是爲了營救無辜,只要達成,當不至於行爲不利我們之事。”
“那就暫且不管此樁了。”十一娘再度擡手捏了捏眉心,沉吟足有一刻:“六哥明日奏知太后,切記強調江州刺史可能爲人唆使,那麼究竟是誰在攛掇州縣官員瀆職不法?何紹祖等人是否也是被人唆使,故而才以無辜邀功?只要點醒太后,相信她會引以爲重,暗察另懷居心者。”
“五姐可是已經有了判斷?”賀湛問道。
十一娘頷首:“諸多疑點因此線索得以串聯,我的確已有判斷,應與十四郎所料無差。”
“那朱子玉爲何在這時授意溫嶠等人揭露罪惡,難道不應等到更大禍患釀成?”賀湛大是疑惑。
“只有一個可能。”十一娘手擊膝案:“朱子玉被瞞在鼓中,此人看來……果爲俠骨柔腸,草莽英雄。”
“這事是否要知悉晉王?”陸離問道。
“不用知悉。”十一娘毫不猶豫:“晉王眼下處境,對這事也愛莫能助,若將此事告知,以他之敏銳,必能洞察溫嶠等人證背後有人指使,畢竟事涉急公會,還關係到賀衍之死,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吧,省得橫生枝節。”
將來晉王妃拍板決定,兩大心腹皆無異議,可憐的晉王殿下就這麼被瞞在鼓裡了,不知底細的人往往是快樂的,正好比此時的賀燁。
今日得訊北境有密報傳回,賀燁忙不迭地趕往平康坊別苑,比對字驗譯成全文,興奮得一躍而起,把江迂與扈氏嚇得目瞪口呆,幾疑晉王殿下是魔怔了。
“葦澤關告捷,好個武威侯,不但穩守關隘,出擊迎戰斬獲潘逆八千首級,俘虜半萬降兵,潘部退兵,晉朔之危緩解!”
這一捷訊當然也很快傳遞入宮,雖然收復幽燕失地尚且沒有進展,撲滅潘博叛軍更是遙遙無期,但事態畢竟得到了控制,太后與百官懸懸數月的憂心終於堪堪回落,自然,也有一些人並不因此捷報欣喜,比如姚潛,他還指望着早日鹹魚翻身呢,要是武威侯再嘗敗績,眼下針對他的所有斥責必會轉向,武威侯成爲衆矢之的,言官御史便不會再關注於他,那麼豈不更加有利於儘快起復?哪知事與願違,武威侯竟然逼得潘部退兵,暫緩晉朔之危,更加顯得前鎮北大將軍姚潛的窩囊無能。
又比如賀淇,才被天降餡餅砸中,正在計劃着如何行事,哪知就得知了武威侯立功,這下太后當然會洋洋自得,被其黨徒奉承知人善任,正當滿京臣民稱頌時,似乎手中這一把柄對太后不夠殺傷力?賀淇立即集合謀士商議:“只是數百無辜被污殺,似乎不足以質疑韋氏庇奸/弄權,激發衆怒,故本王原就計劃待得江、洪二州慘案落實,再揭露此樁大惡罪行,諸位以爲如何?”
“可惜林御史必然不肯妥協,就怕會壞了大王計劃。”有謀士跌足長嘆。
賀淇也甚是懊惱:“那些人證怎麼就先找上了林昔呢?這人太過愚直,倒是讓我左右爲難了,昨日我好不容易纔勸服他暫且稍安勿躁,需待仔細計劃後方有望落實奸侫之罪,要是被他察覺我有意拖延,反過來彈劾我包庇養奸,還真就壞了事。”
又有謀士獻計:“就算此番不能逼迫太后讓權,至少可以將毛維拉下相位,莫說何紹祖爲他大力舉薦,江州刺史更是與他相交非淺,毛維無論如何也不能擺脫失察包庇之罪,毛維下馬,尚書令空缺,大王可趁機薦舉賢能之士,政事堂也算有了自己人。”
賀淇思來想去,雖不甘於大廢周章只得這些微小利,但他連受挫折,的確急需扳回一局“穩定軍心”,再說又實在沒有辦法勸服林昔等到那數千平民死於鍘刀之下才發作,也只好不甘不願地採納了建議。
於是這日,在郡王府置酒,端着一副禮賢下士、正直仁義的架勢,親自出面熱情款待了溫嶠等人,對幾位之劫後餘生大爲慶幸,對陷害無辜的奸官自然義憤填膺,總之一番花言巧語,哄騙得溫嶠等人感激涕零。
除溫嶠之外,幾個人證皆爲農戶,何曾想到會被堂堂郡王如此禮遇,原本已經對朝廷官員心灰意冷,這時竟然“死灰復燃”,深信家人即將沉冤得雪,又怎能不銘感五內?
就連溫嶠,不過刺史書吏,並不屬官員編制,而爲刺史自行聘請,連流外雜職都夠不上,但有出身者皆不屑於屈居,溫嶠當然並非世族子弟,雖比普通農戶略長見識,實在也並不懂得多少官場陰詭,否則當初得知江州刺史欲行罪惡,也不會天真的以爲還能請辭脫身了。
歸根結底,幾個都是容易上當受騙的樸直人。
幾番推杯換盞,汝陽王長長嘆息:“雖小王深信諸位言辭,但事涉高官重臣,僅憑諸位證辭並不能夠確保證實不法、營救無辜,要想落實罪證,還需設計布陷。”
說到這裡,又是一聲長嘆,神情格外悲憤。
以溫嶠爲首,幾個先是面面相覷,隨即膝蓋拜地:“只要殿下能夠解救無辜重返生天,爲我等枉死家人申冤復仇,重懲奸侫,草民但憑殿下驅使,縱然刀山火海也絕無二話!”
等的就是這一句話!賀淇心花怒放,卻強抑欣喜,沉痛無比的起身,竟然衝幾個平民長揖:“諸位義士爲我大周百姓不計自身安危,當受小王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