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論棋藝,阮嶺自是遠遠不如陸離,若陸離真不留情,至多兩刻便能分出勝負,但陸離當然明白十一娘與賀湛有許多事宜需要商議,故而他只好拖延棋局以便順其自然地絆住阮嶺,兩刻之後局勢就仍然膠着,但陸離仍舊佔據顯然的上風,他每一步落子,都會讓阮嶺思索許久。
於是十一娘漸漸覺得無趣,賀湛更是乾脆呵欠連天,阮嶺卻無知無覺,聚精會神在縱橫之間,他確是十分珍惜這回得來不易與陸離手談的機會。
如此,十一娘與賀湛自然而然便有了藉口登閣遠眺,一點不擔心阮嶺會相跟着上去聽聞交談。
“表彰鄭雄平亂有功之詔令,六哥可曾封駁?”當上至頂層,十一娘憑欄遠望京都秋景,一邊開門見山就提起這事。
“太后竟然將此事告知五姐?”賀湛大詫。
“太后是與徐修能相商,他卻有心泄露讓我知悉。”十一娘簡單解釋了消息來源。
“絢之的確封駁此詔,我亦贊成,然而正如我倆所料,韋元平不願上呈封駁。”
補厥拾遺雖有封駁特權,然而中書令畢竟纔是長官,若韋元平反對封駁,賀湛與陸離也別無他法,如今可不比得明君在位盛世之治,補厥拾遺等言官有權越過上司直接諫上。
“你們可是確定了鄭雄罪證?”十一娘又問。
賀湛蹙眉:“鄭雄曾經賄我珍寶,我暗察得此物原爲一富商所有,這富商幾乎壟斷衡州鹽、茶二業,我便交待下人暗暗接觸衡州其餘商賈,大多與此富商不和,從他們口中,確定鄭雄多有索賄欺民之行,可如今地方官員,怕是也沒有幾個清白,這並非大罪……只不過據我暗察,三月時鄭雄捕獲盜賊數百,其中一多半隻怕確爲無辜百姓。”
十一娘也是眉心緊蹙:“聽十四郎這樣說來,應是沒能掌握鄭雄罪證。”
“的確沒有實據,那些百姓險被鄭雄冤殺以爲己謀功,但卻被急公會劫獄,這時應當確確實實‘落草爲寇’了,即便他們從前皆爲良民,可誰也無法證明是否爲急公會衆……這回鄭雄捕獲者,經晉王察實,居然的確都是急公會衆。”賀湛十分想不通:“上回劫獄,急公會有一匪首不慎落網,任憑鄭雄如何嚴刑逼供,咬緊牙關一個會衆都未交待,便連他自個兒,都在押解入京途中被同夥解救,可見急公會的確不同普通草寇,紀律甚爲嚴明,本事也甚強大。”
“可這回落網者卻背叛幫會,將衡州會衆如實交待?”十一娘也是若有所思。
賀湛頷首:“我與絢之都覺這事太過蹊蹺,只覺若真放任鄭雄受此表彰,似乎大有不妥,但卻又難以剖析明白究竟會有什麼遺禍。”
正是因爲心裡的隱隱不安,他與陸離才商議着乾脆封駁,總得要嘗試阻止,可任憑陸離怎麼勸諫,韋元平這回卻是鐵了心,不肯將封駁上呈太后重斷。
“急公會確爲賊寇,逐漸勢大已成威脅也是事實,太后嚴令平剿佔據着穩固社稷之名,若行諫阻,確無理據支持,這事,彷彿也只好暫時擱置。”十一娘道。
“鄭雄那頭我會繼續留意,若是能夠掌握他冤殺無辜實據,決不能放過。”賀湛握一握拳:“官/逼/民/反,平剿之令不過是治標不治本。”
雖是這個道理,可若沒有官/逼/民/反的實證,便無法贏得世族以及輿論支持,只憑假設,非但無法將鄭雄治罪,還有可能反而被扣上勾結盜匪意欲謀逆的罪名。
論完此事,十一娘便又叮囑賀湛加強察明莒世南根底,最後才說了與晉王欲往狩獵一樁小事。
賀湛卻高高挑起了眉頭:“五姐,你這是要……莫非當真決定了要謀晉王妃罷,何需如此心急?”
今日十一娘若要拒絕九娘隨晉王狩獵之求,有的是藉口與辦法推脫,但她偏偏一口應承,顯然也是有了與晉王增加接觸的想法。
十一娘坦然迎視,眉梢也是一挑:“十四郎,今日南陽王特意讓晉王來柳苑邀請參加射禮,可別告訴我你一點沒有察覺背後緣由?早前女眷席上,南陽王妃又對謝瑩格外關注,這指向什麼?事態既已如此,我又怎能毫無作爲?”
賀湛當然明白南陽王的用意,這時聽十一娘說起謝瑩這麼一樁,越發篤定太后心目當中的晉王妃人選,只能是十一娘與謝瑩其中之一。
“太后雖然對謝瑩大失所望,可仍未徹底放棄,若是從前謝瑩,我當然不放在心上,可這一位……卻是對晉王妃之位志在必得。”十一娘道。
“就算謝瑩成爲晉王妃,其實對咱們之計劃也未必會有妨害。”賀湛反駁道:“這位歸來者,未必是晉王對手。”
十一娘疑惑不已:“十四郎難道不明白,我之所以要得晉王妃之位並非僅僅是爲輔佐晉王奪位,而是爲了裴鄭昭雪。”
誠如賀湛所言,倘若只是爲了輔佐晉王,十一孃的確不是必須得爲這晉王妃,但十一孃的目的,也從來不僅僅是要支持晉王奪位。
“就算爲了裴鄭平反,也不是別無選擇。”賀湛這回卻也十分堅持。
“十四郎可別忘了,裴鄭謀逆是賀衍審斷,也是他下旨問罪滅族,賀燁將來大有可能會爲賀衍聲名否決重審舊案,我若不能影響他,甚至於我若不能在別無選擇之時控制賀燁奪得政權,便不能保證裴鄭昭雪,咱們一切努力豈非白廢?”要想影響賀燁,當然便要更加努力的贏得他的偏重,倘若不能說服賀燁,便只好奪權,可到時如果沒有近身賀燁的機會,要想奪權勢必只能依靠武力征服,十一娘要是有此把握,乾脆就推翻太后好了,何至於多此一舉輔佐賀燁。
“如若事態真到那樣地步,到時總有辦法可想,並非一定要你嫁入晉王府。”
“可嫁給晉王明明是一條最佳捷徑,又何必要捨近求遠?”
見十一娘“執迷不悟”,賀湛只好明言:“五姐當然明白,晉王今後絕無可能只有你一個王妃,他無論是否能夠成功奪位,都將妻妾成羣!”
“那又如何?”十一娘越發不解:“我又並非要與晉王談情說愛,爭取無非是他偏重,又不是要與他一生一世一雙人。”
“五姐可曾想過,倘若你達償所願之後……待裴鄭昭雪,你又將如何?那時賀燁爲君帝,後宮三千,即便你貴爲國母,亦可能失其寵愛寂老宮廷!五姐,難道你真甘心即使再活一世,還要困居宮牆,與那些妃嬪明爭暗鬥,永遠生活在陰謀詭譎之中?”
“我甘願。”十一娘毫不猶豫:“只要能爲裴鄭昭雪,我就沒有辜負上蒼給予這個再生機會,相反,倘若不能爲裴鄭昭雪,我方會死不瞑目!”
賀湛徹底沒了言辭,卻仍瞪着一雙嚴肅無比的眼睛,呼哧哧地喘着粗氣。
“十四郎,我知你是爲我考慮,可是十四郎,你曾經說過,是否能得良人共渡一生並非你唯一心願,與大業相比可謂無足重輕,你既都能犧牲至此,更何況於我?”十一孃的語氣到底是柔軟下來,她望向遠處,市坊間的繁榮喧鬧以及郊野之外的峰巒起伏,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平靜得沒有一絲情緒:“兒女私情從來不是我心頭首重,上一世不是,這一世更加不足重輕,對於我而言,一切選擇,皆取決於是否有利最終目的,我只論如今情勢,謝瑩若爲晉王妃,多少會給晉王帶來障礙,只有我爲晉王妃,一來最有利於晉王奪位,再者更有利於昭雪沉冤,我沒有理由不去爭取,也絕對不會改變心意。”
看着女子挺得筆直的背脊,聽着這番斬釘截鐵的宣告,賀湛良久沉默,他知道也許已經沒有辦法讓十一娘回心轉意,可是他依然無法就這樣放棄,那分明是一條充滿遺憾的道路,他不能眼看着十一娘義無反顧地走向殘缺的終點,所以他想,也許陸離是最後的希望,也許陸離還有千分之一的可能,能夠挽留十一娘絕決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