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郎尚在歸途,這回完全由十一娘一手策劃的事情終於在六月末時有了她所期望的反饋。
韋太后除非不適,否則無論寒暑都並沒有午睡之習,卻十分懼熱,盛夏午間當然也不會強撐着處斷政事,而太后雖然不算貌美,身爲女子卻歷來重視養顏,如今雖然已經年華不在,然而無論有多繁勞,一日兩次的秘方敷面總不會免除。
其實就算非太后之尊,貴婦們也十分講究敷面,謝瑩剛剛穿越之時,就十分驚訝自家母親會如後世女人一般做面膜了,只不過當然不會出現將黃瓜切片敷在臉上的女人,雖然此物已有漢時張騫引進,但植種未廣,並因爲清脆爽口甚受喜愛,普通百姓鮮少能夠嚐鮮,貴族宮廷雖也不算罕見,但婦人們當然不會用其敷面,嫌棄此方過於“粗陋”。
這個時候的敷面美容品,那是極其考究,甚至各大世族都有秘方,不得外傳,就連如同十一娘所得的金匱遺書,其中也記載了不少敷面養顏的秘方,甚至在多少婦人眼裡,這比救死扶傷的醫術更加重要。
但方式當然不如後世一張“溼紙”覆在面上,一刻後揭去那般輕省,無論秘方需用多少繁雜的程序及其草藥製成,總歸是粘稠狀,敷面待幹後揭去或洗淨。
太后所用當然是宮廷秘方,十一娘完全沒有在這方面討好,她根本不會讓太后得知世間竟有金匱遺書這等珍奇,否則還不定會爲師公引來多少禍患,可當太后敷面時,卻也“不甘寂寞”,甚喜十一娘陪坐一旁或者朗誦詩賦,或者琵琶助興,甚至於每日還會抽出一些閒睱,鋪紙繪畫,囑令十一娘“指教評點”。
反正是就連午休這點時間,十一娘多數也只能寸步不離。
這日太后纔剛洗去面上稠敷,尚不及上妝,義川王妃就風風火火滿面怒痛地殺到了。
小韋氏原本是想清早入宮,好容易被心腹勸阻,想着今日設有常朝,太后上晝應不得空,咬牙忍到午膳之後,這時既然殺到,憑她的恣意妄爲,當然完全不理會十一娘與韋緗兩個晚輩,甚至不曾向太后見禮,就是氣壯山河的一句:“阿姐可得爲蓮池做主!”
“這又是怎麼了?”太后也頗覺頭疼,料到小妹也沒什麼正事,並不曾摒退衆人。
“那姚氏,簡直就是無法無天,讓我不能容忍,無論如何,這回也不能輕饒!”緊跟着便是滔滔不絕一番。
原來自從姚姬聽信方氏建議,與賀淘之妻趙氏“打成一片”,在姚姬的盡心指教下,世子夫婦非但如膠似膝,甚至於賀淘與小韋氏之間都有了冰釋前嫌之兆,然而小韋氏儘管不喜賀淘目中無人的時常挑釁,卻更加惱怒繼子當着義川面前對自己討好伏低,更別提眼看這兩夫妻真正琴瑟和諧了,於是不過多久便挑剔起世子夫人穿着大膽,斥她有失婦道。
趙氏再經姚姬點撥,開啓了在夫君面前一套婆母面前一套的應對模式。
小韋氏拿不住兒媳的把柄,心情更加鬱怒。
姚姬又再見縫插針,將自己修補世子夫妻之情的功勞時不時地在義川枕邊提醒,格外心機獨具地提醒義川,世子夫人賢惠,正是她居中調和,世子對王妃方纔逐漸敬重,義川一聽,心裡當然覺得訥罕,於是昨日回府,再次目睹了長子前來省安,忍不住直接詢問。
賀淘當着小韋氏的面,不說趙氏如何,反而爲姚姬表功:“都是庶母用心良苦,經庶母勸言,兒子方纔悔悟過去頑劣不孝。”
義川本就煩惱小韋氏與嫡長子彼此不容,如今見兒子終於“悔悟”,自然而然便爲姚姬說了幾句好話,勸解小韋氏既往不咎,今後還得善待姚姬,總之當以和睦爲上。
這話什麼意思?豈不顯明過往種種都是小韋氏無理取鬧尖酸刻薄以至於家宅不寧!
小韋氏氣得神魂出竅,卻不敢對夫君撒氣,一晚上輾轉反側,只對姚姬恨之入骨。
“姚氏哪有安什麼好心?更別說賀淘,他仇恨我多年,怎會因爲姚氏三言兩語幡然悔悟?擺明便是兩人勾結一氣,意欲挑唆我與矮郎生隙!阿姐,我是再也不能忍受姚氏這居心叵測之人,她若不死,遲早我會被她所害!”
憤憤一番話,小韋氏掩面大嚎,許是真被氣得狠了,眼淚確然有若決堤,聲勢十分震撼人心。
韋太后當初勸慰妹子隱忍,無非是要顧及元得志的心情,當年她一心以臨朝爲重,又怎肯爲區區一個姚姬重責親信?至於元得志與義川交好,當時她並不以爲怎麼要緊,那兩人之間的舊交聯繫太后心知肚明,元得志不甘人下的心性太后也未必不知,攀上義川郡王做爲另一靠山以期更得保障的心情太后也可以理解,只不過這時情勢卻又有所變化。
賀衍駕崩,不得已之下,只能立賀洱爲帝,雖然韋太后還十分需要義川王的支持與賀淇對抗,但她一貫多疑戒防甚重,又看破義川暗許賀洱諫組宗政堂插手軍政的野心,對義川王府的“情誼”早已不如從前,難免開始介懷起來元得志與義川王的來往,只不過因爲這一年間諸事煩多,還沒顧得上姚姬這個不足輕重的人物,但因爲妹子今日這麼一番哭鬧,“護短”的心態自然就被喚醒。
但太后當然不會好比小韋氏一般喪失理智,立即便顯現出心中計較,這時尚且一本正經地喝斥道:“多大點事,就值得你這般?那姚氏又沒有挑撥離間,促成你與淘兒和睦本就是一番好意,你也未免過於多心,也不怕晚輩笑話。”
兩個晚輩立即垂眸端坐,顯示完全沒有看笑話的態度。
小韋氏也回過神來,瞪着血紅雙目,喝道:“緗兒與伊伊暫且退下。”
於是被點名的晚輩理所當然行禮告退。
只韋緗才一出去,就挽住了十一孃的胳膊:“姑祖母那樣強硬,沒想到卻被一個媵妾算計,要我說,太后斥責大有道理,論是姚媵人如何,難不成姑祖父還敢寵妾滅妻?”
十一娘偶爾也會與韋緗閒談交心,今日更不例外:“其實也不怪姨祖母介懷,姚姬確非循規蹈矩之人。”
韋緗掩脣:“這麼些年,還從未聽伊伊背後說人是非呢?”
“緗姐姐難道忘記了,姚姬原爲家父妾室?若不是她,我之生母也不會病重早逝,就連我,也險些被她害死。”
韋緗方纔恍然大悟:“你若不提,我還真忽略了……如此想來,姚媵人果真居心不良,元相也真是荒謬,一個妾室之妹,竟然當作妻妹維護,眼見着沒機會禍害京兆柳,居然送入王府邀寵,姑祖父看着機智,卻被姚姬美色迷惑,只怕私心裡,還真以爲姚姬體貼賢惠姑祖母有失體統,姑祖母也真真可憐可嘆。”
“太后聖明,必不會讓郡王妃受屈,這事緗姐姐大可不必插手,且看姚姬如何自掘墳墓罷。”
韋緗重重頷首:“伊伊說得是呢,惡人必有惡報,你生母當年屈死,那姚姬也必不會善終。”
十一娘毫不懷疑韋緗依然會將她這番怨氣轉告太后,但這並不要緊,她若不對姚姬含恨反而顯得鐵石心腸,太后對她的期望豈不正是“重情重義”?一個人若連殺母之仇都能置之度外,又哪會對其餘忠心不二?她以如此方式落井下石,才正合太后心意。
又說韋太后,當見身旁再無閒雜,這才恨鐵不成鋼地打了一把妹子:“好出息,區區一個姚氏都沒法子收拾,跑到宮裡來哭天抹淚,這時你就算讓她暴病身亡,難道我還會縱容義川嚴察姚氏暴病因由不成?”
小韋氏一聽這話,自然是心花怒放,卻沒有急着奉令回府,反而扭着太后的胳膊撒嬌:“姚氏可不比得那些女人,生了子嗣後便被矮郎拋之腦後,她確實狐媚非常,也不知當初跟賢妃一處究竟學了些什麼妖蠱手段,賢妃這正主不學無術,姚氏姐妹卻修成正果,矮郎被她迷得神魂顛倒,她莫名其妙一暴亡,矮郎必定疑心是我下手,爲這麼一個人,傷了多年夫妻情份,我豈不成了與那賤人兩敗俱傷?阿姐若疼我,還當爲我拿個主意,治死了姚氏,又不讓矮郎疑我,纔是大善。”
太后被妹子將“不學無術”四字用在賢妃身上搞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倒怔了片刻,才又是一巴掌呼在妹子肩上:“真不知怎麼說你好,多少殺伐絕斷,唯獨對義川如此在意,值得麼?他若真對你一心一意,姚氏又哪有空子可鑽?”
“矮郎才貌非凡,又是一國郡王金尊玉貴,妾身哪肯求他當真一心一意?他只要待我與衆不同,就是今生有幸了!蓮池未必不知,倘若不是因阿姐之故,矮郎當年又哪肯縱我對付杜氏?!後來我雖與矮郎結髮夫妻,但論賢惠二字,也確實不能與杜氏去比,但矮郎依然敬重我這正妻,即便看不上那些姬妾姿容才貌,也從未顯現出不滿我是有意安排……也是我做得太過,才讓姚氏鑽了空子,我看得出來,矮郎對她是真正有情,阿姐,要是那姚氏循規蹈矩也便罷了,然而她偏偏心懷叵測,阿姐如今還臨朝聽制,她竟就敢勾通世子一齊對付我,我怎能容她?”
太后還是首次聽一貫自傲的妹子自認“魅力不足”並有失賢良,一時間也甚覺可憐,沉吟一陣後,終於是一嘆:“你呀……罷了,這事我這阿姐當然要替你出頭,只是有一句交心話必須予你,這世間男人,大多喜新厭舊依靠不住,你對義川,也當有所保留,需知在這世上,縱使沒有了他,還有兄姐可以依賴,也只有血脈相連者,才能真真正正爲你打算!”
眼看着妹子只爲前半句話兩眼放光,太后實在有些無可奈何,也沒了心情苦口婆心勸導妹子回頭是岸,心裡想着的卻是——
正好趁這機會,且看義川王究竟是真正被姚氏美色所惑,還是在意元得志這麼一個野心勃勃之輩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