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早知毛小娘子自傲爲相府千金一貫刁蠻刻薄,可如此顯然的針對,應當不會僅僅只是出於矝傲,就不知她爲何這樣看不慣秦小娘子,於是低聲詢問阮鈺:“阿秦可是開罪了阿毛?”
“十一娘長在禁內久不曾出席宴請,也難怪不知這樁事故。”阮鈺雖不喜論人是非,見十一娘問,卻也願意釋疑:“阿秦兄長四郎原與阿毛表兄張九郎交好,也不知在哪場聚會時,張九郎見着了阿秦,頗爲讚賞阿秦才學,秦四郎便居中撮合,張九郎也甚動意,回家便告父母,意欲請媒向武威伯府提親,哪知家中大人不允,張九郎不能違逆父母,只好向秦四郎致歉,哪知秦四郎惱張九郎言而無信,兩人就此絕交,這事也不知怎麼傳揚開去,張九郎因而受到不少議論指責,阿毛爲表兄出頭,但凡宴會,只要遇見阿秦,都少不得一番冷嘲熱諷。”
十一娘聽明白兩人這樁矛盾,倒覺並不值得上心,本想着拿話岔開,只要不讓毛、秦兩人就此爭執起來便罷,哪知賀芩是個沒心眼的,又被毛小娘子一提醒,也不喜秦霽藉着自家祖母壽辰出風頭,皺着眉頭便是一句:“我說呢,在座多少才女,都沒覺得無趣,偏偏是個勳貴女兒要吟詩作賦,原是存了這等心思,阿秦既覺無趣,自尋有趣處罷。”便囑令僕婢:“領阿秦往諸郎君坐席,便說她要以詩擇婿。”
這話一出,秦霽自然是滿面漲紅坐立難安,就連十一娘都覺得頭疼,卻偏有毛小娘子在旁火上澆油:“十娘如此通情達理,可是正中阿秦下懷,阿秦還不謝過十娘成人之美。”話音才落,便發出“唉喲”一聲驚叫,原本好端端的一個單螺髻瞬間散亂,那穩定髮髻的鏤金花釵卻被懸在半空。
披頭散髮的毛小娘子狼狽不堪,在座諸位也被這“靈異”事件震驚,就連秦霽的注意力也被“懸浮”半空的花釵吸引,衆人看了好一歇,才發覺花釵是被一枚銀鉤吊起,又循着銀鉤上端的白線往上看……
十一娘揉了揉眉頭,怎麼哪裡都有這“惡煞”!不過看他這一出手,顯然是爲了解救秦霽,倒不需自己轉圜了,又想到那日陸離知會之事,十一娘不由擡眼去看假石山上蹺腿而坐的少年——爲了收攏武威伯,還真夠楚心積慮。
因爲秦霽忽然提議作詩,大覺焦怒轉而卻被毛小娘子解決燃眉之急的謝瑩,原本正悠哉遊哉地等着看秦霽作繭自縛,這時也被突然的變故吸引了注意力,擡頭一望,只見一個紫服男子,手裡提着一柄釣竿,根本不顧惱羞成怒的毛小娘子,還甚是自得地顫着釣竿,由得花釵搖來晃去。
讓謝瑩更覺驚異的是,心高氣傲的“毛小姐”原本憤怒的臉色在看清那人之後,轉瞬蒼白如紙,竟然驚恐萬狀。
可惜自己坐得稍遠,那男子又是背光而坐,看不大清眉眼。
像是爲了“補償”謝瑩的惋惜,男子隨手將釣竿一拋,竟從石山上一躍而下,兩步就邁入了亭閣當中。
謝瑩定睛一看,手便下意識地摁在衣襟上。
好一雙入鬢烏眉,好一雙幽深寒眸,好一雙筆直長腿,好一張有若刀斧鑿成的俊臉,那脣角稍稍一斜,玩世不恭盡顯,可週身凜冽的氣度卻若利芒一般刺刺逼人,真真是個高酷冷,這人是誰?
就聽身旁有人驚呼:“是晉王!”
原來是傳說當中生人勿近的活閻王呀,謝瑩深深吸氣,好容易才平息自己怦然亂動的心跳,眼睛卻鎖死在晉王軒昂的身影,連眨一下都不捨得。
雖然不是諸多大周美男子般溫爾儒雅,可這與衆不同的氣度更加引人注目,養眼,相當養眼,今日不虛此行。
卻不料她乍然疑惑隨之癡狂的神色已被十一娘納入眼底,再一次證實此謝瑩已非彼謝瑩。
當年謝瑩人在禁內,又不是不識得晉王,只是也如衆人一般,對之大是畏懼,避之惟恐不及,斷然不會有眼下形狀。
早前還談笑風聲的亭閣,這時竟寂然無聲,甚至有不少閨秀下意識般悄悄後蹭,而被晉王步步逼近的毛小娘子,越發面無人色。
賀芩不是同安,雖然也知道晉王對她祖父祖母甚是尊重,可她自己卻從來沒有接近過晉王,因而心懷畏懼,這時也不及“招呼”,傻愣愣地看着族兄冷着臉微彎下腰,兩眼直冒寒氣盯緊了身邊的毛小娘子。
“看我十妹年幼單純,你就敢挑撥離間,恩?”
毛小娘子這纔回過神來,嚇得匍匐叩拜:“晉王恕罪……”
“今日是王妃壽辰,纔不與你一般見識,滾!”
毛小娘子滾得飛快。
十一娘這才交待王府侍婢:“爲毛小娘子梳妝,好好安撫。”
晉王嚇退了始作俑者,卻也沒有理會正在一眼眼偷看他的秦霽,而是恍了一眼十一娘,似乎別有意味地衝她挑了挑脣角,這才拍了拍賀芩的肩膀:“人家好歹也是客人,怎麼能聽信那居心叵測之輩兩句挑唆,就被利用,險些攪擾了長輩壽宴,貽笑大方。”
“大王怎麼在此?”賀芩呆怔怔地問道。
“我原是想釣條大魚,晚間親手切膾,爲王妃賀壽,你們一來,吵得魚都不敢靠近,且罷,我另尋一處清靜地,十妹好生玩樂。”
晉王擡腳就走,好一歇,亭閣裡依然悄無聲息。
到底是十一娘帶頭,拉着賀芩一齊玩起了投壺,這才讓沉肅的氣氛逐漸散去。
毛小娘子再未歸來,不久秦霽也被伯夫人喚了離席,原來閨秀們這樁事故雖未鬧得人盡皆知,伯夫人卻被毛家婦人“刺”了兩句,情知孫女惹生了事故,爲防再生不愉,乾脆向王妃道罪告辭,領着兒媳與孫女打道回府,還在車上,就問清了事由,知道這事雖是因孫女而起,責任卻不在孫女身上,倒也沒有斥責,只是哀聲嘆氣。
秦霽之母江氏卻上了火,回家之後將女兒好一番斥責:“我就說這做法不妥,你偏執意妄爲,都是你大母將你嬌慣得無法無天,婚姻之事,哪由你自作主張?你是武威伯府嫡長孫女,若嫁勳貴之家,門當戶對又怎會被人看輕?卻偏偏要爲一口氣,讓那些顯望家族挑三揀四,你轉眼已滿十六,婚事卻沒有眉目,又出了與張家那場風波,這才淪爲他人笑柄。”
原來早些年,秦霽還未及笄時,祖母與母親就操心起爲她議親之事,伯夫人歷來惜重這位長孫女,婚事上頭也問過秦霽主意,秦霽雖出身勳貴,自幼卻因飽受世族女兒嘲笑,心懷不甘,在琴棋書畫上十分用心,立志要擇一門顯望聯姻,找一個才華出衆前途無量的良人爲夫,不願屈從勳貴紈絝。
伯夫人於是便開始留意世族子弟,可探過許多回口風,都被世族婉言謝絕,這麼拖延下來,眼看秦霽年齡漸大,卻仍不肯鬆口,伯夫人也無可奈何。
兄長秦四郎也爲妹子的姻緣暗暗操心,想起好友張九郎未曾婚配,於是勸解妹妹:“張家雖非京兆十望,然而也是名門大族,又與毛家是姻親,張九郎能詩善賦,日後取進士出身必然不難,也算前程似錦。”
秦霽見嫁入顯望的確艱難,方纔有“妥協”之意,一見張九郎,也確實不是浪得虛名,而張九郎又對她一見鍾情,答應上門提親,哪知家中父母一反對,張九郎便立即罷休,這對秦霽又是一大打擊,偏偏還被毛小娘子許多譏嘲,世人竟都曉得了她欲嫁世族,秦霽橫下一條心,立誓絕不屈從勳貴。
這些日子以來,她也的確說服了祖母逢宴必赴,抓緊一切機會張顯才華,力求被“伯樂”慧眼識中,若能嫁入大姓,也算揚眉吐氣,這才能坐實是張家有眼無珠。
這時受了母親斥責,秦霽仍然不肯退讓:“女兒便是聽令嫁給勳貴,將來也是受不盡之人言奚落。”
江氏氣結:“只要你自己日子過得美滿,何需理會旁人奚落?世望有什麼好,看看你姑母,這時都覺悔不當初。”
江氏話音才落,不想秦氏便一腳邁了進來,原來她才聽母親提起今日這樁事故,也是爲了來勸侄女,因而這時並不介懷江氏用她作比,反而附和道:“你阿孃言之有理,霽兒,勳貴之家雖多紈絝,世族顯望難道就沒繡花枕頭?你且看我,爲柳志宜生兒育女受了多少委屈,最終落得一個什麼下場?門第不是重要,重要是人品,勳貴之家也不是沒有上進後生,只要品行無差……”
秦氏不惜用自己說教,哪知秦霽仍然無動於衷:“姑母是姑母,霽兒是霽兒,霽兒絕不會甘心居人之下受人奚落。”
說完負氣而去,只餘江氏、秦氏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