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過了清明,風雨欲來前的詭異平靜依然持續着。
十一娘利用這段時日與“同病相憐”的四娘柳蓁越更親近,可因爲諸多顧忌,只能旁敲側擊,始終沒有打探分明姑母死因,唯只篤定阿蓁與柳家衆人相處的確和睦,一點不摻虛僞,以及直到如今,她還不察姻緣已生波折。
看來是韋太夫人有心隱瞞。
是已決定放棄阿蓁,抑或早有成算?
十一娘暫時不能分明。
不過清明之後沒過幾日,蕭九郎終於如約“來打秋風”。
不知董夫人與張氏婆媳是如何不捨“掌上明珠”暫辭膝下,蕭小九正式寄居姑母家卻顯得興致勃勃,搬來這日,長長一行隊伍簡直堪比“十里紅妝”,他自個兒也是“盛裝打扮”,一身簇新錦袍,總角改成束髮,這樣似乎就顯得更加貼近文士風範,當見韋太夫人,行禮時也還恭謹,只禮見一圈兒長輩後,從柳蓁這兒開頭就沒正經。
“四姐姐,恭喜新婚在即,微備薄禮,願四姐與王七郎白首攜老。”
禮物一展示,竟是一幅鴛鴦戲水。
柳蓁“啪”地一捲“薄禮”,速度飛快得只讓早有準備的十一娘剛剛看清,四姐姐這時卻無羞惱,只帶笑說道:“今後還期九郎與舍弟彼此督促互有進益。”
“那是當然,有我在旁督促,三表兄必然進益。”神童小九大言不慚。
至於其餘諸位姐妹,所得之物一看就是張氏悉心準備,然而蕭小九還不忘評論一番,完全將張氏一片好心毀之於盡——哎呀,這個真好,閨秀就應專心妝容薰香……五姐姐是吧?嘖嘖,聽聞你琵琶彈得不錯,只這曲譜,當我沒說……七姐,這東西最合適你,你若能臨得瑩陽真人一二風格,也不妄學畫一番……慢!九娘,這可不是予你……
十一娘正被蕭小九這孩子張牙舞爪晃得眼花繚亂,就看小傢伙手持一卷軸站定在她身前,嘴脣一咧,露出兩排白牙:“十一妹,聽說你過目不望?我有心與你比上一比,你若勝我,此卷拱手奉上,倘若不敵……你可得甘拜下風,今後唯我之令是從。”
十一娘:……
小有矛盾而已,小子要不要將我弄得萬衆矚目呀?!沒看我臉上寫着“避而遠之”四字麼?真不懂事!
有心展示早慧是一回事,並且這“早慧”也必定要從家內走向外界,不過踩着蕭家這位衆星捧月肩上“揚名立萬”……卻也擔心蕭氏會爲此不滿,需知眼下,還有喬氏在場呢,若抓着這機會譏諷幾句蕭小九……
十一娘正在權衡利弊,打算如何才能兩全俱美,最好既漲對方誌氣,又不滅自己威風,就聽蕭氏說道:“小九,你較十一娘年長,經義書卷也讀得多些,本就佔便宜,再者,你若落敗,不過捨身外之物,十一娘不及你卻要唯令是從,這也有失公允,莫若我來定個規則,倘若你勝,我將你牽掛已久那捲《論書》舍你罷。”
竟是支持十一娘應戰之意。
韋太夫人也起了興致:“我倒也想瞧瞧十一娘可比小九強記,既贊成,難免得拿出點彩頭用作鼓勵,好在我手上也有幾方好硯,獲勝者可自擇一方,如何?”
蕭小九簡直已如勝券在握,兩眼發亮說到:“姻祖母與姑母之賞,小九先行謝過。”
蕭氏無奈搖頭,心說這侄子在家也實在被寵縱太狠,爭強好勝不說,小小年紀竟就目中無人不知謙遜,固然天資聰穎是爲罕見,然世上也不乏小時了了大未必佳之先例,再這麼下去,一昧狂妄自大,豈不正應琅濟真人相斷仕途多折?
於是沉吟一番,蕭氏有心要挫小九銳氣,那規則定得,自就更加偏向十一娘幾分。
“十一娘啓蒙不過一月,《千字文》與《孝經》已經熟記領會,小九倘若不服,此兩卷中可任擇考較,你說上句,十一娘接下句,再將整句釋義說出,若皆中,則十一娘勝,若被難住,則小九爲勝,如何?”
一月以內便能熟記《千字文》、《孝經》更兼釋義,那可真算與自己當年不相上下,蕭小九完全不信眼前這個小丫頭也有這樣天賦,世上天才若真隨處可見,家中尊長也不會對他這般愛惜重視。
因此蕭小九也沒挑剔規則,張口就考較起來。
韋太夫人雖聽蕭氏提過十一娘強記,卻也還不及親眼見識,只當日蕭氏領着十一娘來,將柳茵如那番話一字不漏複述,有條不紊更兼清楚細緻,韋太夫人這才覺得奇異,又一品度,便知十一娘將話及時告知尊長,竟是察覺到其中蹊蹺處,強記倒是其次了,更難得是小小年紀卻有這樣敏銳心計!
她這時只聽兩個稚子對應流利,語聲清脆悅耳,更覺興致勃勃。
“劍號巨闕,珠稱夜光。”
“果珍李柰,菜重芥姜。寶劍最鋒名巨闕;珍珠至貴曰夜光;果品珍貴爲李柰;菜蔬重要爲芥姜。”
“弔民伐罪,周發殷湯。”
“坐朝問道,垂拱平章。安撫百姓討伐暴君者,爲周武王姬發與商王成湯;賢明之君只需坐於朝堂,詢問良臣治國之道,垂衣拱手輕而易舉,即能使天下太平功績彰著。”
“治國者,不敢侮於鰥寡,而況於民乎?”
“故得百姓之歡心,以事其先君。治理一國之諸候,便連鰥夫寡婦也不敢欺侮,更何況於百姓臣民?因而才能贏得民心尊奉,助其祭祖繼業。”
“事親者,居上不驕,爲下不亂,在醜不爭。”
“居上而驕則亡,爲下而亂則刑,在醜而爭則兵。三者不除,雖日用三牲之養,猶爲不孝也。侍奉父母雙親,要身居高位而不驕傲蠻橫;身居下層而不爲非作亂;於民衆間,當和順相處不興爭鬥。身居高位而驕傲蠻橫勢必滅亡,居下層而爲非作亂難免刑法懲治,與民爭鬥會引相互殘殺。此驕、亂、爭三項惡事不戒,即便日日用心取三牲肉食供養高堂父母,也爲不孝之人。”
如此對應兩刻,十一娘竟無半息遲疑爲難。
這當然是她留心到蕭氏那輕微不滿神色以及規則上的偏心,揣摩出是要讓小九受挫,讓那小子懂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今後莫再狂妄自大,是以才這般毫不藏拙對答如流。
嘴巴上順暢了,一時就疏忽大意起來,當小九幾乎氣急敗壞問了一句:“何謂四海?”十一娘想也不想就張口答道:“九夷、八狄、七戎、六蠻,謂之四海。”小九又再追問:“何謂九山?”十一娘又要接口,卻突然被韋太夫人打斷——
“等等,四海之典出《爾雅》,九山之記更在《周禮》,小九,你可違規了,只十一娘如何會知四海,不是說正在誦習《論語》,難道已經涉及《爾雅》了?”
十一娘默默冷汗,只圖順暢,險些露餡,可她很快就找到藉口:“兒並不知《爾雅》,只是在歸京途中,聽賀十四郎與王七郎提起。”
韋太夫人才覺釋然,這時讚道:“十一娘果然強記,我看,《千字文》與《孝經》她竟能倒背如流。”
蕭氏也說道:“小九,到這地步,也算勝負分明瞭吧,你可服氣?”
“十一妹果然天資聰穎。”蕭九郎先是讚了一句,哪知接下來卻立即質疑蕭氏:“不過姑母,我之問,十一妹固然都能解答,也只能說明的確能熟記《千字文》《孝經》二篇,最多暫時不分勝負,如何能算優勝?”
蕭氏氣結:“規則在前,你當時也無異議,這時卻又狡辯?”神色就沉肅下來:“小九,你可知君子品德,應言出無悔?更休論己不如人卻還傲慢不服。”
蕭小九倒也有些懼怕他這位姑母,咳了一聲,仍小聲囁嚅道:“明明姑母偏心,十一妹只習了《千字文》《孝經》,又不算難,倒背如流分明我也能做到……除非是十一妹也將我難住,我才服輸。”
這根本不可能嘛,十一娘再怎麼聰穎,書讀得有限,哪能刁難住小九,蕭氏只覺無可奈何。
哪知這時,十一娘卻說道:“九表兄此話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