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氏婆媳拜訪上清觀僅比魏氏落後了兩日,足見魏氏的當即立斷是何等及時了。
算來十一娘已經有十年之久未曾見過赫連氏,這回看她氣色,彷彿更比從前要好些,衣着穿帶也比魏氏入門前更顯精貴,可見她爲長子求娶魏氏女何等英明,賀淋在岳家提攜下順利入仕不說,連帶着家境都比從前更加富足,也難怪魏氏這個爲人子媳的,膽敢在婆母之前緊趕着拆臺使絆,根本不懼受到夫家斥責追究。
與魏氏專挑賀湛下值時登門不同,赫連氏或許始終有些心虛,有意避開了十四郎這個當事人,選擇上晝來訪,特地備下了厚禮,態度當然是十分謙恭真誠,一番說辭,盡在自責當年因家門遇難,以致於惶惶難安,輕信術士之說纔將十四郎送去田莊。
“都怪妾身愚昧,而讓湛兒幼年受盡飢寒之苦,若非真人收撫,湛兒如今也不會有如此造化,早些年,妾身已感不安,也曾想到湛兒命帶亡煞是那相士信口胡說,只是因爲心懷愧疚,不知如何面對真人與湛兒,遲遲不敢來見,如今眼見着湛兒入仕,妾身想着若再拖延猶豫,對湛兒不公是一方面,更加辜負真人照顧之恩,湛兒早已及冠,如今也算正式得了出身,婚事不應再有延擱,可倘若妾身這生母依然不聞不問,世人豈不猜疑?要是那煞克之說被人打聽得知,對湛兒終究無益,妾身之罪再加一層,是以思前想後,才下定決心前來拜會,厚顏請求真人,寬恕妾身愚昧無知之罪。”
赫連氏眼見着瑩陽真人絲毫沒有交待柳十一娘迴避的打算,只好硬着頭皮當着外人面前,滿臉慚愧的一番自責,說到動情處,也是淚眼迷離,十一娘仔細一番觀察,倒看出赫連氏並沒與魏氏一般在手帕上搗鬼,應是心中確懷愧疚——賀湛倒底是赫連氏十月懷胎所生,骨肉相連,要說她對賀湛半點不存痛惜也非情理,然而爲求自保,生怕夫家察知她爲破月出生,將家族遇禍一事歸咎於她,再一追究假改八字之罪,將她休棄大歸,只好讓幼子替她擋箭,做出這樣的事情,赫連氏也是惶愧不安,再兼着那些年家境困窘,她也沒有太多心思顧及孤苦伶仃寄養田莊的幼子,險些導致賀湛夭於飢寒,偏偏這事又被瑩陽真人察知,不得已只好用煞克之說應付,哪曾料瑩陽真人沒有絲毫畏懼,堅持要照撫幼子,骨肉分離多年,賀湛與她這生母是徹底生份了。
赫連氏原本也猶豫過是否應允賀湛返家,然而當年她爲求自保編造的謊言已經被另外兩個兒子深信不疑,長媳魏氏孃家勢大,長子前程還需要岳家提攜,赫連氏雖然身爲主母,卻不得不顧忌魏氏的意願,魏氏深怕賀湛這剋星返家會受牽連,哪肯認同?赫連氏認爲自己處境大有不得已之處,實屬無可奈何。
關於這件一直壓在心頭的隱密,赫連氏從來沒想過坦誠,甚至於已經打消了認歸幼子的事,哪曾料小兒子居然得了大後器重,眼看前程似錦,赫連氏本就懊惱不已——倘若賀湛願意提攜兄長,她又何需在長媳面前忍氣吞聲?再兼姐姐竟然也看中了賀湛,交待芸娘說服她促成姻緣,姐姐對她生於破月的事可是心知肚明,赫連氏若不出面,實在擔心姐姐惱怒起來將舊事張揚,她一旦被夫族問罪休棄,孃家母親又已病逝,再無人願意接納庇護於她,只有孤苦佛前一條絕路。
赫連氏根本沒有別的選擇,只好聽從侄女兼兒媳的建議,希望瑩陽真人諒解她從前過錯,助她與小兒子骨肉歸好,她到底是十四郎生母,姻緣一事自該由她作主。
赫連氏又哪裡預料魏氏竟然已經察知她苦心隱瞞之事,並先一步揭露了出來,她這番自責的話根本不可能贏得瑩陽真人的認同,只會越發暴露出自私虛僞的嘴臉。
“我觀族嫂氣色,倒比從前更勝,彷彿十年前族嫂鬢角已染霜華,眼下反而烏色如墨,族嫂保養得甚好。”
對於赫連氏的愧疚自責,瑩陽真人只回應了這句完全無關的話,頓時讓赫連氏疑惑不安,只好強顏歡笑:“都是兒媳孝順,廢盡苦心打聽得護髮良方。”
一旁的赫連芸立即討好:“真人天生麗質,如今仍如桃李年華,想來用不着護髮之方,可南陽王妃倘若不棄,妾身敢不盡心?這便將方子謄寫呈上。”
瑩陽/根本不給赫連芸獻殷勤的機會:“我說這話,可不是貪圖你家保養秘方,只是看出族嫂這些年來養尊處優,想來日子過得十分滋潤,也是,族嫂眼下子孫繞膝,兩個兒子又已先後入仕,也算苦盡甘來,原是不該有任何煩憂纔對。”
這話頗帶着些諷刺,幾乎點明瞭赫連氏的惶愧太過有限,只顧自己養尊處優,哪曾憂慮過賀湛是好是壞,今日多少自責,不過惺惺作態而已。
赫連氏老臉一紅,僵坐着說不出一個字來,倒還是赫連芸伶俐,頂着瑩陽冰冷的眼神,笑得那叫一個春光燦爛:“阿家時常說起,小叔有真人照撫,勢必享盡福運,又哪需半點憂慮,只是阿家時常愧疚舊事,總歸是有晚輩子媳安撫,阿家也是爲了讓晚輩安心,纔不好積鬱。”
又立即轉了話題,乾脆提及賀湛的姻緣:“小叔一表人才,如今又得授拾遺之職,想來不少名望之族爭相聯姻,阿家一直牽掛此事,只小叔姻緣當然需得真人首肯,今日前來,也是爲了打聽真人可有中意閨秀?”
這婆媳兩,果然是在盤算十四郎的姻緣!
瑩陽真人心裡窩火,好不容易摁捺住了,輕輕一挑眉頭:“說起這事,我也實在拿澄臺無可奈何,正如芸娘所說,別說澄臺如今授職入省,五年前他剛返京都時,就有不少名望之族提及姻緣,無不是大家閨秀,可任憑是才德兼備抑或溫婉秀雅,澄臺竟然執意不娶,說他慣常了自在閒散,不願早早娶妻受人管教,真讓人不省心。”
聽說瑩陽真人似乎沒有屬意的人選,赫連婆媳都是長鬆了一口氣,赫連芸笑着接話:“小叔也太任性了些,娶妻生子原爲人生大事,怎能爲圖自在便耽擱延遲?再者,若是娶得賢惠女子爲妻,又哪裡會拘管丈夫之事?只不過名望閨秀大多嬌生慣養,反不如小家碧玉賢惠,真人若未擇中屬意女子,莫若聽阿家提議這位,可還趁心。”
自己纔是十四郎生母,然而兒子姻緣大事卻需得旁人首肯,赫連氏心口稍覺鬱堵,但她情知自己行爲佔不住理,倘若惹惱了瑩陽真人,將當年舊事張揚開去,對她可沒半點好處,只好深吸了口氣,再度強顏歡笑:“妾身也只是瞎想而已……湛兒姻緣原該真人作主,妾身實在不該過問。”
“你到底還是澄臺生母,若連姻緣一事也懶得廢神,豈非鐵石心腸?”瑩陽臉上依然不見笑容,語氣卻緩和下來:“既然有了屬意女子,不妨直言,我也好爲族嫂參謀參謀。”
“便是妾身嫡親姨甥女,她孃親年近四十才得了她,自幼寶貝得很,雖非顯望女兒,也是世族閨秀,知書懂禮,性情溫柔,剛到及笄之年,妾身想着,倘若能促成此樁姻緣,湛兒或許能諒解我當年罪過,真人,妾身確實已經知錯,還求真人能給妾身一個彌補機會,要是湛兒一直不肯寬諒妾身,連帶着與手足兄弟長時生疏,妾身只怕九泉之下,也無顏面對先祖先夫。”
話已經說得十分可憐了,然而引來的卻是瑩陽真人勃然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