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雖然已經不只一次從賀湛口中聽聞平康坊“都知”楊叩玉的事蹟品格,但因爲閨閣女兒的身份,始終與傳說中風塵女傑緣鏗一面,這日在慶祝賀湛釋褐的酒宴上終於得見,自是細細打量。
不似前人筆下那些青樓伎人,楊叩玉今日並未穿着眼下甚至連名門貴婦都十分熱衷的敞領衫,毫不忌諱袒顯豐腴曼妙的身姿,而是規規矩矩的一套交領襦裙,倒顯得比不少貴族女眷還要保守幾分,又兼容貌清秀,雖不是素面朝天,脂粉卻並未施得過於濃豔,一眼看去竟是與美豔沾不上邊,但禮見瑩陽真人時不卑不亢,並不因低賤的身份而顯得畏畏縮縮,言談風趣行止優雅,毫不在意女眷們或者好奇或者鄙夷的目光,幾乎立即就贏得了十一孃的好感,暗歎一聲“名不虛傳”。
時下貴族集宴,並不拘於男女分席,只是因爲各自興趣話題的不同,多數都有分席而宴的習慣,只不過瑩陽真人從前就不喜與婦人們談論那些釵環衣裙的閒話,更加喜好與士子談古論今、詩詞歌賦,故而上清觀宴上竟是鮮少分席而坐,這回也不例外。
不過既然有女眷共坐,又是在上清觀,場面上當然不可能出現某些男子舉辦的酒宴上,左擁右抱烏煙瘴氣的情形。
事實上就算女眷聚宴,也不乏家伎獻藝,甚至貴婦們偶然也會外請伎人歌舞助興,當年公孫大娘紅及一時,就有不少夫人郡君下帖禮請,公侯府上的千金們,爲公孫大家劍器之技折服,硬要拜師學藝也不稀罕。
於是瑩陽真人將席糾一職託付給叩玉,實在不算什麼出格違禮的行爲,雖說某些女賓打心眼看不上區區妓子,也只是高擡着下巴顯示自己的高貴而已,沒有人視妓子同飲便爲奇恥大辱。
甚至就連閨閣女兒,也不忌諱品評妓子們的才藝文采。
十一娘今日的任務主要是招待諸位閨秀,並不需要四處張羅,於是就有了許多機會盯着叩玉打量,見她無論是面對元康、韋瑞這等章臺走馬的紈絝,抑或陸離、邵廣一類端正儒雅的君子,都是遊刃有餘談笑自若,甚至連往常將婢女都視爲“禁忌”的尹紳,居然都忍不住稱讚了兩句叩玉的詩才,舉着酒盞以示敬意,足見“北里都知”果然辯才無雙,難怪雖無傾國之色,卻被士人追捧讚譽。
——唯有一個蕭小九,不服叩玉在詩歌上大出風頭,卯着勁要與席糾一試高低,十一娘自然不將這位的“不識風情”用作判斷叩玉娘子魅力強弱的標準。
是的,今日小九總算煩纏着蕭氏解除了禁足,興致勃勃地前來上清觀赴宴,原是打算跟着九娘、十一娘共坐,被賀湛一把拎起去了那頭:“衆目睽睽下,一頭扎進女孩堆裡,羞也不羞。”
可憐的蕭小九隻好隔着人堆隱隱看見十一娘頭上的花苞,連怨念的眼神都傳遞不過去,憋了一肚子鬱悶,只能企圖出個風頭好教十一娘看上他兩眼。
卻招來了柳小九的笑話,挨着十一娘小聲言語:“瞧瞧,小九就好出風頭,阿母就不該帶他赴宴。”
九娘一貫不喜吟詩作賦,並不關注士子們文縐縐的酒令,直到一身胡衣手持青鋒的扈氏展演劍舞時,她才興奮得拽緊了十一孃的衣袖,原來她也聽說了北里最近有公孫大家傳人現身,一曲劍舞引得坊間轟動,前幾日還攛掇十一娘,企圖讓她說服三哥柳彥“掩護”,扮成小廝平康坊一遊,十一娘當然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只是當得知叩玉要攜扈氏赴宴時,特地遣碧奴捎回了口訊,她是擔心九娘“賊心不死”,要是真偷偷去了平康坊,無論有沒得逞,必須受到蕭氏的重罰,十一娘私心裡頗喜九孃的真性情,自是不願這丫頭“鋌而走險”。
扈氏冷豔如初,卻比那日少了幾分悽愴絕決,今日的她秀髮高束,更顯英姿颯爽,甫一亮相便引來一片稱讚,自然都是郎君們毫不吝惜的捧場叫好,而隨着琴師手中的第一個音符響起,白刃出鞘的鋒銳之氣幾乎是迎面襲來,小娘子們的坐席靠後,十一娘耳邊都響起了一片吸氣聲,她甚至看見較爲嬴弱的閨秀們,下意識地用手掌摁在衣襟上。
這不同於宮伎們那些注重柔媚的舞姿,劍光猛厲驚心動魄,卻又比賀湛當日一曲疾沉劍法更增幾分輕靈,當年世人皆贊公孫大家劍舞雄妙,如今觀扈娘之舞,也確只有“雄妙”二字才能形容。
明明只有一人一劍,但卻感覺四面皆伏劍光,尤其是當最後一段激昂的樂音猛然一收,扈娘手中長劍脫手飛出,似乎直刺雲層,卻終是在空中翻轉,鋒銳直墜往下,十一娘聽見九娘小小一聲驚呼,還未落盡,便見扈氏忽然從跪地的姿勢一躍而起,竟不知何時已經持鞘在手,穩穩當當地將接劍歸鞘。
一片短時的沉寂,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九娘幾乎沒將十一孃的半截衣袖扯下來,一個勁地讚歎:“公孫大家傳人,果然技藝無雙!”
這話引起周圍閨秀們一片雞啄米般的點頭認可,卻偏有個不甚和諧的聲音:“不過卑賤妓子而已,狐媚貨色!”
聲量還不小,雖不至於被激動不已的郎君們聽見,閨秀們卻都聽得清清楚楚,就連蕭氏也察覺到了,轉面看了過來,眼瞅着自家女兒興奮得小臉通紅,顯然這話不是出自她的口中,大約就放了心,沒多理會。
十一娘自然更加清楚這不和諧的聲音出自誰的口中,因爲人就坐得不遠,是今日一直高擡着下巴的毛小娘子,毛維的嫡孫女。
今日主角雖然是賀湛,可釋褐宴卻不比得普通聚會,按禮數,是該由長輩家主邀請賓客,瑩陽真人不愛操心這些瑣雜,自是交託賀湛與十一娘去籌辦,可用的仍然是瑩陽的名義,否則也不會有這麼多女眷捧場了,要論來,賀湛授職並非高品,又與毛家沒什麼來往,還沒有資格邀請國相來賀,然而大周素有慣例,倘若釋褐者入職三省,禮數上是應當將邀帖遞予國相府上的,至於對方願不願意賞臉出席又是兩說。
毛維還不至於在明面上輕視宗室,更何況謝家女眷都應承了出席,他更加不敢託大,雖然自己沒有親至,卻是交待了兒孫們送禮捧場,女眷自然也就跟着來了。
只不過毛氏的閨秀們一貫刁蠻跋扈眼高過頂,而今日到場的女眷又大多不是毛家的擁躉,毛小娘子大約是介懷失去以往衆星捧月的優越感,從始至終都是一張鍋灰臉,這時見一幫所謂大家閨秀圍着一個妓子讚歎,趕緊顯示自己的高貴。
殊不知周人雖有尊卑貴賤的等級,然而對於才藝不俗者卻從來不奢頌揚,不見多少因爲丈夫留連勾欄的貴婦們,雖然心裡也看不上風塵妓子,可明面上卻從不表現,更別提閨閣女兒家,當衆說出“狐媚”這樣的話,一副拈酸吃醋的模樣,纔是徹底敗壞了教養。
只不過沒人會出言駁斥,示以疏遠不理踩也就夠了。
毛小娘子眼見自己發表見解後,周圍鴉雀無聲,尚還自得,且以爲人家是在暗自羞愧,下巴於是擡得更高。
可惜今日在場中人,又有韋元平的孫女在座,兩家從來都是明爭暗鬥,閨秀之間也不例外。
韋緗自是在宮裡侍奉太后,不會來上清觀赴宴,今日來的是韋縹,也即十一孃的未來堂嫂,兩家未曾“請期”,故而她這時還不用禁步待嫁,又心知柳十一娘地位“殊重”,今日是有意藉着赴宴的機會與十一娘聯絡感情,不說她原本與毛小娘子就有矛盾,就算眼看着瑩陽真人邀來助興的妓人被毛小娘子鄙薄,也樂意“出頭”。
到底不比毛家是乍然富貴,韋縹還明白如此場合不宜爭執,只是微笑着壓低了聲提醒毛小娘子:“阿毛可得仔細,爲了這扈娘,晉王可是打折了彭郎君一條腿,彭主薄狀都告去了含象殿,卻連一句道歉都沒落着,今日阿毛這話若是傳去晉王耳裡……”
毛小娘子頓時煞白了小臉,幾乎快要坐不穩。
柳九娘憋笑憋得辛苦,掐着十一孃的胳膊咬牙苦忍,直掐得十一娘受不住了,姐妹兩趁人不備避去一旁,九娘才笑彎了腰:“十一妹,韋九姐今日這事做得暢快,瞧把毛六嚇得,要說晉王眼光還真不錯,若爲扈娘,打斷多少條腿都值。”
十一娘看着九娘兩眼放光的模樣,不由撫額——得,這下柳小九徹底淪爲“閻王擁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