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對十一娘關於陸離的理解,賀湛並不完全認同——或許陸離明白“有些事已經成爲過去”的道理,但能否割捨卻是兩回事,至少就賀湛觀察,陸離對於十一孃的感情決非僅只故舊知交,不過是十一娘心思根本沒放在男女之情上,又是當局者迷,纔會產生陸離也與她想法一樣的誤解。
但就算兩人在這件事情上稍有分歧,不得不說他們對於太后的分析的確是“心有靈犀”又十分準確——太后倘若當真打算趁此時機將薛氏一族斬盡殺絕,大無必要預先泄露天機,若說十一娘在旁聽聞還有可能是因天子來得突然,太后一時疏忽大意,那麼韋元平甚至於在更早前兩日就有意“提醒”賀湛,完全就是意在試探了。
應當是賀湛與陸離之間早早交好,再兼十一娘也是深涉其中,太后雖然經過那番抽絲剝繭的察證,基本偏向薛謙與陸離失和並京兆薛不大可能心懷爲裴鄭翻案的結論,多少還是有些不放心,而往往突然面對危急,人在措手不及下便會泄露真相,倘若賀湛與十一娘與薛陸離的交情超出普通,甚至賀湛上回應對所述實際是因與薛氏一族早通款曲,當乍一聽聞薛家會被舊案誅連,便不會無動於衷。
不過正如十一娘所料,太后廢盡心思安插這麼一個營州派來的佃作在馮伯璋府上,試探她與賀湛必然只是順帶,至於首要目的……
其實當日十一娘退辭含象殿後,太后這番詭劃想要收穫的益處,已經達成。
與賀衍之間這場對峙,其實一直在太后預料當中,那個佃作倒也的確是安東王一方安插,但目的堅決不是爲了勾聯大周朝臣,只不過是員蝦兵蟹將,在民衆間鼓吹安東王的小朝廷有多體恤百姓,以期那些被重賦貪宦壓榨得喘不過氣的百姓爲了生存逃亡至安東轄境,甚至北遼,這一類佃作一方面是負責鼓吹,一方面也負責暗助大周百姓流亡。
此類佃作因爲用途有限,便不大可能是潘博訓蓄的死士,一旦落網,多數沒有自盡的決心,受不住刑逼而招供,甚至投誠聽令行事,都是大有可能。
太后既然早定計劃,自然會交待黨徒察捕安東佃作,不多久就逮着這麼一位,當然,以太后之尊是不可能對此小人物面授機宜的,甚至連韋元平都沒有涉入其中,太后只交待毛維出面威逼利誘,沒廢多少脣舌就說服此佃作依計行事。
薛謙與馮伯璋既然雙雙罷職,這些年經二人舉薦的官員多數岌岌可危,那麼嚴察兩人罪行的要務自然只能落在太后黨大理寺卿手中,既是太后黨出面,對安東佃作的審訊自然只是走個過場,不可能察出任何蹊蹺來。
而韋元平與毛維得到大理寺稟報,這回卻並未張揚得人盡皆知,不過是在紫宸殿稟知了天子,並提出建議——當嚴究逆行,肅清裴鄭餘孽。
於是天子便急匆匆趕來含象殿,當連十一娘也被太后摒退後,這對母子間的對峙就不爲人知了。
“聖人聲稱裴鄭逆案並無確鑿?可別忘了將其兩族定罪處治皆爲聖人親書詔令!”太后面若罩寒,徹底撕下了仁慈的面具,一雙厲目冷芒如刺,直盯得天子臉色泛青。
“當初,當初,若非謝饒平及韋元平等藉着潘逆擁兵自立威脅,稱若不立即將裴鄭定罪處決,朝堂紛爭不平,軍心必致不穩……”
“難道這話不對?潘逆勾結北遼擁兵自立不說,並意圖攻佔幽州!多虧饒平與你舅舅盡職盡責諫勸,纔沒讓勢態更加惡化!”
“但那分明就是謝饒平借勢逼君,裴鄭並無逆行……”
“說來說去,聖人還是不信裴鄭有謀逆之惡。”太后冷笑道。
“是,朕從未相信過……”
“姚潛證辭,以及當年毛維察出那封書證,聖人都視若不見?”
“這些皆有可能是謝饒平僞造!”
“謝卿當年不過御史中丞,謝家更非顯望,財勢也好聲望也罷都都遠遠不及裴鄭此等根深蒂固世族,他有什麼本事構陷兩族!”太后笑意更冷:“聖人真正懷疑者,其實不是饒平,而是爲母吧?”
話音落盡,此間殿堂陷入沉寂,天子雖不敢與太后對視,臉色也更顯蒼白,然而這沉默的態度已經說明了一切。
“既然聖人一直是這麼懷疑,當年又爲何不爲裴鄭主持公道,還兩族清白,而將我這罪魁明正典刑,給天下一個交待呢?”太后拍案而起,兩步逼近天子跟前,就這麼居高臨下地睨視着天子:“倘若我真爲陷構忠良元兇,那聖人是什麼,明知裴鄭無辜卻下令將其族誅之聖人是什麼!幫兇麼?倘若如此,聖人這時又有什麼資格治罪謝卿!”
眼看着貴爲九五的天子因這當頭一問搖搖欲墜,太后似乎極其失望的搖了搖頭:“賀衍,你可知當年,我爲保你得儲,耗廢多少心血,而倘若沒有謝、毛等人鼎力相助,裴瑜又怎麼會察覺崔牧父子野心勃勃而建言立長?你以爲裴瑜對你忠心不二?你錯了!當年倘若小崔後得逞,讓賀燁得儲,一旦先帝駕崩,母強子弱,崔牧父子便會僅傾朝野,朝堂之上再無裴瑜立足之境!他是看清了這一時勢,才下定決心輔佐於你,什麼忠耿良臣,在這冠冕堂皇一層表皮下,無非也是一顆私慾之心!”
太后連連冷笑,在天子跟前緩緩踱步:“你生性溫良,裴瑜早就看在眼裡,他知道你易於把控,這更對他有利!你自己想想,自你登基以來,裴瑜有沒有壟斷專權排除異己?我薦舉謝卿毛卿,都是爲了鞏固帝權,平衡朝堂,然而裴瑜一黨卻聯名反對,甚至挑撥離間,想讓我們母子生隙!”
“賀衍,你是我懷胎十月所生,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也只有我,纔會時時處處爲你着想,然而你卻寧願相信裴鄭,反而懷疑我這生母?”太后終於停住步伐,她看向兒子那空洞茫然的眼睛,沉痛地嘆息:“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見天子聽了她這番話後,竟然沒有痛悔請罪,太后終於忍不住蹙起眉頭。
“聖人既然堅信是我陷構忠良,我也再無話說,如此,聖人便下令將我處死,爲裴鄭昭雪罷。”太后又再歸座,冷冷看着天子,忽然擡手拔簪,一縷青絲隨之散垂:“今日起,我便在含象殿內跪席待罪,等着聖人詔令賜死。”
聽見太后這決然之辭,賀衍才終於轉過那張蒼白的臉,眼見着生母眼眶泛紅悲憤不已,他置於膝上的拳頭忍不住顫抖起來,又隔了十餘息,才匍匐叩下:“母親何必逼迫兒子……”
“逼迫?”太后再也忍不住尖銳的嗓音:“是我逼迫聖人,還是聖人步步緊逼?難道不是聖人在質問我包庇親信而陷構忠良?”
“兒子……不敢……”
“那麼,聖人便當秉公明斷,重懲裴鄭餘孽!馮伯璋與薛謙皆應處死,兩族也當誅連!”
天子猛地擡頭,似乎連嘴脣都沒了血色。
難道又要他親口下詔,將忠心輔佐之人盡數處斬,再致血流成河!
裴鄭無罪,薛謙與馮伯璋固然不算清白無辜,但也罪不及死,更不說族誅!
“母親,兒子懇求母親,不要再逼兒子殺人了。”天子閉目,這時斜靠几案,只覺渾身發軟。
“聖人可是一國之君,如此軟弱,又怎麼恩服天下。”太后的語氣這才柔和幾分。
天子聽了這話,忽然明白了過來,他睜開眼睛,這回倒坦然清明的迎視向太后。
“兒子的確太過軟弱,無能治理天下,母親,只要母親寬饒此回,兒子今後,願唯母親之令是從。”
既然母子兩人之間已經把話說開,太后徹底收斂了激憤,微微一笑:“本是佃作一面之辭,馮伯璋是否有罪,還待細察,但即便不涉謀逆,包庇貪昧等罪卻是確鑿,薛謙也曾力保劉渡,雖未督辦蒐括逃戶,然其舉薦官員多涉其中,自當連坐,馮伯璋當處斬,薛謙雖罪不及死,罷相貶遷卻不能免。”
見天子沒有異議,太后又再緊跟說道:“劉渡之罪既然明確,謝卿誣陷之說顯然不存,謝刺史與柳長史平定漢州有功,當得褒獎。”
無非要是要調謝饒平回京,再入政事堂。
天子這時已然心灰意冷,以緘默表示同意。
“聖人如今膝下無嗣,還當以此爲重,薛馮一案鬧得沸沸揚揚,不少官員牽涉其中,聖人仁善,既然不能狠下決心一一處治,莫不讓爲母做這惡人罷,軍國大政,聖人可暫交我與政事堂諸相共斷,至於聖人,可靜心安養。”
原來,這纔是太后目的。
天子輕輕一笑:“兒子遵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