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纖玉手,拿起一件精雕玉琢的珊瑚擺件,那瑩透丹紅的色彩越發襯得女子指若削蔥,臉上未施脂粉,淺笑的一抹紅脣卻有若櫻紅,璇璣懶懶擡起眼瞼,看向對面跽坐着不及掩去臉上那抹不滿的婦人,說話時那語氣同樣有種讓骨頭酥軟的慵懶:“方娘子來得突然,我不及妝容,娘子莫不是嫌我怠慢了吧?”
之於大周貴婦而言,見客時精心妝扮是起碼的禮節,固然有天生麗質的容貌,可素顏朝天曆來只是身份尊貴者纔有資格顯擺的任性,方氏今日雖說是來討好奉承,可心裡仍然覺得璇璣不過是區區姬妾,又如此不知體統,因而自打落座,臉色就有些不自在。
因而這時,方氏竟然默認了怠慢之說,卻自以爲高明的避而不談:“妾身來了多回,總想一見萬娘子,可惜回回都不巧,怎麼,今日萬娘子又是出門去了?”
何紹祖那麼一個精通鑽營的人,怎麼娶了這麼一位愚蠢的“內助”。
璇璣心裡這樣譏嘲,臉上的笑容卻是一斂:“我家娘子喜好清淨,等閒鮮少見客,明府也有叮囑,讓我多爲娘子分憂,莫讓人輕易叨擾了娘子讓她煩心。”
方氏這段時間因爲時常出入貴族宅第,漸漸有些官家婦與她有了來往,自以爲今時不同往日的她一聽璇璣竟然反言相譏,頓時氣怒,然而想到今日出門前丈夫千叮萬囑的話,說宇文盛這長安令如今頗得韋元平器重,他既有心提攜,那可是求之不得的事。
因而備下重禮,無端端的何紹祖卻不好登門,只交待方氏與宇文大令家中女眷增進情誼。
想到丈夫的前程,方氏好容易才忍下心頭這口窩囊氣,按照丈夫交待那般,用閒話的口吻說起這些時日以來的進展,與多少薛、馮黨羽相交,打探得哪些隱情,又籠絡了毛相國頗爲信賴的好幾個僚屬,通過他們的口,時不時就提起何紹祖的存在來,只終究還是欠着一個時機。
最後方氏強擠出笑容:“外子說了,多得宇文明府提點,他纔有了方向,早想着登門道謝,可卻擔心明府公務繁忙,猶豫着不好叨擾。”
璇璣也沒有再擺架子,斜斜倚靠着憑几,媚眼輕斜:“何掌固既然有這份心,我會轉告明府知曉,明府公務雖多,倒也沒有忙得連見客時間都抽不出來。”
這就是答應了?方氏心花怒放。
然而璇璣又立即沉下臉來:“方娘子,有些事原本也不該我多嘴,然而因着宇文明府有心提點何掌固,我又聽見那些閒言碎語,察覺隱患,總不能不提醒你一聲……何掌固之母身體是否不好?聽說長年需要藥劑調養。”
方氏一時不知璇璣是何用意,呆怔怔地點頭:“這事娘子如何得知?”
“如何得知?”璇璣一笑:“我是聽人議論,說你有失孝道,嫌棄婆母病弱,不肯侍奉榻前不說,連藥補都有苛減,這話可不好,就算普通百姓犯及不孝,也要被處絞刑,更何況何掌固還是官場中人,倘若不加制止,將來何掌固好容易得了升遷,卻被政敵揪着這把柄彈劾……”
方氏再也忍不住暴怒,竟掌擊茶案:“這是含血噴人!這些年來,倘若不是我用嫁妝貼補,爲阿家請醫煎藥,她那身子早就拖不下去,我若不孝,這世上就再沒孝順人!”
“何掌固如今不過是流外吏員,誰會用這無中生有之事怦擊他?因而我好心提醒方娘子一句,仔細想想這話是在針對誰,目的又是什麼。”說完這話,璇璣已經起身:“好了,我今日身上本有些不適,恕不久陪。”
眼看着方氏似乎醍醐灌頂的神色,風風火火離開,璇璣這才冷冷一笑。
何紹祖之母唐氏,表面上看着慈和柔弱,骨子裡卻最貪得無厭,當年她爲何家兒媳時,唐氏就以病弱爲藉口支使得她團團轉不說,一年到頭蔘茸燕窩就沒有斷過,何家簡直就是赤貧,一應用度開銷都是出自她的嫁妝,這些事情她都忍了,因爲既然進了何家門,就沒有將那兩母子看作外人。
可是當裴鄭陷禍,何紹祖竟然立即翻臉,倘若只求自保提出和離,她也不是不能理解,然而唐氏卻不願何家背這忘恩負義之名,與何紹祖商量着將她毒殺!
仿如唐氏這樣的婆母,如今得了方氏這樣的兒媳,婆媳兩個之間哪能沒有嫌隙,方氏嫁妝遠遠不如她當年豐厚,只怕唐氏往常沒少抱怨,更不說如今,眼看着何紹祖自己便能利用柳十一的名義斂財,再不會依靠方家,唐氏只怕更會端高架子。
唐氏已經老了,恐怕等不到何紹祖登高跌重那一天,若讓那心如蛇蠍虛僞狠毒的老虔婆在榮華富貴裡死去,璇璣如何甘心?何紹祖眼下還要依靠毛維提拔,方家這門岳家是必不可少的紐帶,他不可能開罪,對方氏也只有俯首貼耳。
當初母子倆爲了自保意欲害她性命,那麼如今,她也要先讓唐氏嚐嚐兒子因爲前程將她這個母親棄之不顧的苦果。
方氏的背影一轉,完全被照壁阻隔,璇璣這才起身,掃了一眼几上的禮品,交待婢女捧拿妥當,她率先在前,到了萬氏居院,這時那周身慵懶卻再也不見,而是恭謹見禮,只不待她拜下,萬氏卻立即將人扶了起來,笑着說道:“璇璣快來參謀參謀,這些都是我爲五月五預備之禮,親朋故交也還罷了,我始終拿不準,送去韋相府是否太過簡薄。”
璇璣仔細一看,見不過是五時圖、長命縷以及九子糉等應節之禮,笑着迴應:“若贈親朋故交,這些也就足夠了。”
也就是說送去韋相府果然簡薄。
萬氏便蹙了眉頭,示意僕嫗退下,才一聲長嘆:“我是想着,若贈貴重之物,太過打眼,怕是有損郎君清名。”
“娘子,如今情勢不比從前了,郎君好容易才下定決心,走通韋相這條門路調返京城,而韋相又歷來貪財,年節上他那些門生故舊所送之禮都是貴重珍奇,咱們若只盡禮數,豈非不合時宜?”
萬氏頷首,顯然接納了璇璣的建議,又握住她的手:“璇璣,這些年,多虧有你……我生來愚笨,家族也不能助益郎君任何,也就只能操心操心後宅事務,之於郎君仕途一點幫不上手,好在有你,時常能替郎君分憂解難。”
璇璣連忙斂衽:“娘子這話,妾身萬不敢當,妾身不過卑賤官妓,當初若非郎君大義援助,終生都只能陷於泥淖污濁,固然我在郎君幫助下死遁,有這良人身份,可若非娘子寬容大度,並不視妾身爲卑賤,妾身也沒有今日。娘子,郎君對娘子愛重有加,娘子可萬萬不能妄自菲薄。”
這話倒是讓萬氏莞爾,不無感慨:“今生能遇見郎君,的確是你我幸運。”
幸運,的確是太幸運了。
當年的裴六娘雖然未被判死,而是流放高涼郡爲奴,可因她綺年玉貌,嶺南那地方又是天高皇帝遠,中央朝廷鞭長莫及,故而將一貌美官奴變充官妓這類事情,簡直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顯望千金一朝淪爲賤妓,差別可謂天淵。
裴六娘也想過爲保清白而自盡,寧死不受玷污,然而心頭的怨憤與仇恨終究還是讓她放棄了尊嚴,只要有一絲復仇的希望,她也必須不遺餘力把握。
如今的璇璣,當然萬分慶幸那時的堅持。
因爲她盼來了宇文盛任高州刺史。
宇文盛起初是因嶺南之地竟有如此精於音律的官妓而詫異,於是暗中關注,當察得裴六娘身份,私下會見,開門見山就是一句:“娘子忍辱偷生,應是心有所圖,我可助你。”
男子當時擲地有聲,不提條件,眼光沉靜。
他助她死遁,爲她僞造良籍,收容府中,一度待爲上賓。
漸漸,她明白了他心頭抱負,對於這個男人,從感激到傾慕。
她寧願爲他姬妾,雖然這樣一個身份是之前的裴六娘從來沒有預想的。
可卻是璇璣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