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九娘與王十五娘本來就有嫌隙,要論來,這事還是與賀湛有關,王寬從兄長七郎口中,這時已經知道了賀湛不爲母兄所容的隱情,這丫頭因爲傾慕賀湛,對赫連家族自然沒有好感,再兼又最看不得訶諛奉承一類,越發厭惡赫連九娘,也如十一娘般對之冷若冰霜不理不踩。
又兼劉四娘被靈藥挑唆,屢屢挑釁王寬,雖然未激怒王寬,此事卻被赫連九娘看在眼中,劉家本爲大姓,更何況有榮國夫人和劉修儀在後撐腰,這自然讓有意攀圖富貴的赫連九娘心動,她這麼一有意討好,沒想到就成爲了劉修儀眼中的誘餌。
更不說還有碧池被靈藥授意獻計:“要讓王十五娘被太后黜落,口舌之爭還遠遠不夠,殊不見前有盧三娘這個例子,甚至鬧到要體罰同安公主的地步,太后也不過出言警慎而已,只不過太后本就忘恩負義,說不定事後也會借這把柄清算,乾脆讓王十五娘惹出更大禍事,一來是爲盧小娘子擋箭,再者又對劉四娘有益,豈不一前雙鵰?”
之於更大禍事嘛,當然只有出了人命,纔不至於讓太后一意護短輕輕揭過。
赫連九娘出身低末,又容易被唆使利用,無疑最佳棋子。
是以劉四娘對赫連九孃的奉承討好樂意聽信,進而與之成爲莫逆之交,許諾若能導致王十五娘被黜落,當自己取而代之,今後勢必多多提攜赫連九娘。
於是赫連九娘轉而成爲挑釁者,一掃之前對王寬的奉承諂媚,逮着機會就冷嘲熱諷惡言相向,王寬雖不爲所動,然而侍讀當中卻有與京兆王氏交好的家族女兒,都還是孩子,難免氣盛,不少因爲王寬打抱不平與赫連九娘爭執,因爲盡是赫連九娘挑釁在先,王十五娘這個隊首堅持公允,赫連九便吃了不少虧。
前面一番鋪墊,總算達到了火候,是以直到王寬一組最後一日值守,纔到了劉修儀姑姪收網時刻。
劉四娘是這樣交待赫連九:“前幾日只是引線,今日就讓王十五娘當着先生面前包庇要好而斥你離堂,我也會爲你打抱不平,咱們倆一出去,就讓我姑母鬧去太后跟前告狀,有我替你作證,不怕王十五娘狡辯,太后原本對靈沼公就有埋怨,再經此一事,必然會借王十五娘敲打,她若被黜落,今後我爲隊首,誰人還敢小瞧你?那些個世家閨秀,也只會上趕着奉承討好。”
赫連九娘根本沒料想劉四娘膽敢謀她性命,於是毫不猶豫就聽令行事,結果跟隨劉四娘去了那僻靜之處,竟被碧波推入塘中!那地方本就偏僻無人,深塘幽寒,閨秀們又大多不識水性,猛然落水,被寒洌一激,再兼驚慌失措,頂多也就撲騰兩下呼救兩聲,就這麼沉入塘中淹死,之於因爲委屈尋短見,就靠劉四娘編造,赫連家不算顯望,不過一個源自鮮卑大姓的家族而已,赫連九娘又是庶子所生,劉修儀根本不懼赫連家糾纏不休,固然太后心存疑惑,大不了讓姑母榮國夫人出面,還有天子撐腰,最終也只有王十五娘背這黑鍋,承認針對苛厲,逼死赫連九娘。
又沒栽陷是王十五娘推赫連九落水,王家即便不服,也不會想到堅持請仵作驗屍,並且就算請來仵作,赫連九孃的確是被淹死,也察不出任何蹊蹺。
這就是劉修儀胸有成竹的原因。
唯一漏算的,大概就是遇見十一娘這麼一個對手。
她雖一直不動聲色,然而並沒錯過劉修儀在聽說赫連九娘與十四郎有所關聯時,那飛掠而過的震驚。
劉四娘年紀小小,固然想不到謀人性命的毒計,可她那位久居深宮的姑母卻顯然已經練就毒辣,赫連九孃的死勢必不似太后所說這樣簡單,靈藥顯然利用了劉修儀的果狠,以一個不足輕重的侍讀,達到一箭雙鵰的優勝。
可十一娘還是認爲,相比春鶯,靈藥不足爲懼,後者太過狠毒,而往往狠毒之人易於失控,反而是穩重冷靜者才更益擔當耳目佃作。
鬧出人命,太后恐怕也非情願,然而靈藥爲了力壓春鶯,無所不用其及,這樣急功近利,倒比智計城府更勝一籌的春鶯更易利用,站在晉王的立場,靈藥勝出更佳,然而……當然不能用犧牲王十五娘做爲代價。
十一娘這時又恍若無意般飛快睨了一眼春鶯,見她直到這時依然氣定神閒,不比得靈藥緊張期待的神色盡現於面,十一娘垂下眼眸,心中冷笑——再怎麼樣,也得助靈藥一臂之力,至於春鶯……我雖與你無怨無仇,但誰讓你是太后心腹呢?對不住了,你瞑目罷。
一番盤算計劃猜度分析,在腦子裡有若閃電之速,然則表面上十一娘卻仍舊是安靜端正,如擺設一般。
直到王寬與劉四娘到場,十五孃的陳述顯然頗爲乏味,無非強調公正無私,搞針對打壓簡直無稽之談。
不待太后許可劉四娘出聲,劉修儀就忍不住了,她輕輕一笑,描畫得分外闊濃的桂葉眉越發豎立,鼻子裡先噴出軟軟一哼,那音調不無詭異的往上一勾,得意之情顯而易聞:“聽王十五娘這麼一說,豈不是赫連九娘自作自受?這可不奇異?好端端大家閨秀,若非受了委屈,怎麼會突然尋了短見,瑩陽真人,你可相信王十五娘這番分辯?”
瑩陽起初聽說出了人命,也明白今日不是求情兩句就能轉圜,她即便對赫連一家沒有好感,到底因爲赫連九娘年幼,多少有些不忍,然而卻也想到這事並不簡單,哪裡甘願被劉修儀利用,這時淡然說道:“論來,這事的確蹊蹺得很,都是十來歲大家閨秀,爭強好勝難免,可爲一時意氣之爭自尋短見卻聞所未聞,我不識得赫連九娘,不知她心性如何,可要是如此衝動糊塗,太后也不會擇中爲公主侍讀。”
劉修儀見瑩陽不受挑撥,心頭越發煩躁,抹了脂蘊的眼角斜斜一挑:“侍讀們都擔心不過考覈而被黜落,王十五娘當着衆人面前,不問青紅皁白,斥逐赫連九娘離堂,憂懼之下,一時想不開也有可能,莫說十來歲之閨閣,便是多少男兒丈夫高官武將,當受冤屈,不也做爲過以死明志之事?”
十一娘聽聞劉修儀這番話,顯然是要坐實阿寬有偏心苛厲的行爲,越發篤定赫連九娘之死與她有關,但這時仍然不發一辭——還沒聽劉四孃的證辭呢!
而王寬早在入宮前就得了十一娘叮囑,情知春鶯與靈藥兩人心懷鬼胎,可不到萬不得已,她當然不會泄露天機,這時眼見十一娘在座旁聽,又有瑩陽真人在側,料到這個機靈明智的好友必然是爲了替她脫罪才走這一遭,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情這時竟然平靜下來,也沒着急着分辯。
而相比王寬那甚顯乏味的自辯,劉四孃的證辭就尤其繪聲繪色了,只見她完全不懼太后威儀,微微仰着面頰,天生一雙濃長的烏眉隨着瞪眼的動作往高一擡,那不可一世的神色倒像極了姑母劉修儀。
“王十五娘本就與姜四娘交好,可姜四娘甚是小看赫連九娘,兩人時常爭執也是有目共睹,可王十五娘回回只是斥責赫連九娘,而不理論姜九娘挑釁,赫連九娘本就心存不平,可忌憚王十五娘祖父位居國相,也怕鬧得太狠會遭報復,一直忍氣吞聲,直到昨日,赫連九娘失手打翻墨硯,姜四娘立即惡言相向,不顧李師正在講習,吵鬧起來,王十五娘不問青紅皁白,當着衆人面,下令赫連九娘離堂思過,我爲赫連九娘打抱不平,也緊跟出去。”
說到這裡,劉四娘又不無得意睨了王寬一眼:“赫連九娘一路上落淚不止,深恐因爲這場爭端而被黜落,會受太后懲罰不說,連家長也不會輕饒,我爲安慰九娘,便帶她前往元元殿外池水之畔安慰,可廢盡脣舌,仍然不能平息九娘心中憂懼,她哽咽着說,倘若因此被黜落,還不如一死了之,或許才能討還清白。正勸着,碧波卻來尋我,說是姑母聽聞我突而退堂,惱我不守宮規,要訓斥我,我不敢耽擱,只勸赫連九娘先歸值舍,她口頭上答應了,沒想到,待我與碧波走後,竟然想不開投池自盡。”
十一娘聽到這裡,更是明白赫連九娘在墜水之前,只有劉四娘與碧波在其身旁!
可貿然質疑是兩人害殺赫連九娘,沒有真憑實據,顯然會被反咬一口,稱她爲王十五娘脫罪而誣陷無辜。
十一娘默默盤算對策時,劉修儀又再逼近一步:“太后,這下可再無疑問了罷,分明就是王十五娘逼迫,才造成赫連九娘這孩子一時想不開,以死明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