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太后對馮伯璋的剖析的確絲絲入扣,馮伯璋就是這般打算,藉着薛謙舉薦站穩腳跟,逢迎聖意剷除與之舊怨深結的謝毛一黨,在關鍵時候利用於讓對太后示誠,通過說服韋元平拉其入己陣營,便能將謝毛置之死地,又順便攀上太后這另一座泰山爲靠,從此權傾朝野榮華富貴,無論太后與天子之爭結果如何,他的地位都無人動搖,反而成爲雙方都必須爭取的得力助手,那叫一個風光無限。
不過太后將薛謙劃爲馮伯璋同盟,確確實實是中了十一孃的設計。
事實上馮伯璋根本沒有告知薛謙力保劉渡是出自於讓的建言,否則薛謙早就反應過來一切是太后佈局,又怎會中計?
馮伯璋這另一層打算,便如薛陸離與祖父薛子瞻所料了,眼看劉渡雖然得保然而薛謙卻在這當頭心生退意,不欲趁熱打鐵彈劾謝毛兩人,反而規諫聖人切莫心急妄動當以賑災爲重,察實謝毛罪證後再將之治罪,馮伯璋簡直想切開薛謙頭顱看看他腦子裡到底裝着什麼。
明明知道劉渡確有貪墨罪行,還察實什麼罪證?在這當頭若給予謝毛喘息之機,勢必前功盡棄。
馮伯璋醒悟過來,薛謙決非成大事者,他利用太后佈局的計劃說不定在這最後環節毀之一盡,非但不能說服太后捨棄謝毛兩人,自己反而岌岌可危。
於是只好拿薛謙擋箭,雖然告知薛謙尤三存在出自於讓之口,卻也有意無意引導——太后此計雖然是陷井,卻也不會無的放矢,說不定尤三果然知道當年真相,若能暗察得知一二把柄,便能反過來要脅太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馮伯璋還真準確洞察了薛謙欲爲裴鄭翻案並且急躁冒進的行事作風。
只要薛謙有所行動,太后勢必便能察知其心懷不軌,馮伯璋是意圖將薛家這份大禮送予太后,好爲自己博得一個全身而退的機會。
然而馮伯璋的殫精竭慮,十一娘卻壓根沒放在心上,她這回計劃並非要剷除奸侫,而在於安保薛家,一箭雙鵰的事雖然大快人心,然而萬一謀劃有誤,就有可能弄巧成拙,要矇蔽太后相信薛家並無翻案之心已經需要大廢周章,馮伯璋怎麼盤算下場如何十一娘暫時不能顧及。
而爲防在這要緊關頭導致太后懷疑賀湛其實與薛家同謀,無論十一娘抑或賀湛,都沒再貿然與陸離聯絡,也沒有打探太后究竟如何試探,十一娘固然相信陸離不會魯莽行事,可終究難免忐忑掛懷,人在上清觀中,心思卻不知遊離在哪裡。
“哎呀,小娘子仔細!”碧奴一聲咋呼,十一娘才意識到手中畫筆沾着丹砂過於飽滿,下筆又不及時,竟然滴在留白處。
這幅耗廢整整三日才畫好底稿的工筆算是毀了。
“撤去吧。”十一娘沮喪地揮手。
“就不能描補一下麼?”連碧奴看着都覺惋惜。
“再怎麼描補,也會被真人一眼看穿,這是練習技法之作,我心不在焉導致謬誤,便不能用機巧矇混過關。”十一娘放下畫筆,轉了幾轉手腕,乾脆起身離了畫案前,打算在院子裡散上幾圈,抒解一下這些日子以來繃得僵緊的神經。
昨晚又有一場風雪,此時仍有飛絮飄灑,院子裡繽紛菊色已經凋殘,卻因被霜雪覆蓋,倒也沒有顯出悽敗來,不似前幾日冷雨不斷,反而更加蕭殺。
走了沒兩步,卻見瑩陽真人坐在一角亭閣裡,身邊燃着紅泥小爐,上頭置着一口龍耳敞口銅釜,手邊卻未見茶具。
十一娘纔剛接近,便聞一股暖鬱酒香,她不由得加緊了腳步,人還在亭閣外,嬌嗔已經出口:“真人又在飲酒?”
瑩陽真人的思緒才被驚擾,眉心攏着那一股輕愁在擡眸時已經散盡,見十一娘虎視眈眈的神色,不由失笑:“天氣寒涼,燙些酒來暖體不無益處,又不酗飲,值得你這般草木皆兵興師問罪,莫不是也饞酒了罷?”
十一娘雖然年小,酒量卻甚好,這事韋太夫人與蕭氏不知,瑩陽真人卻見識過,那年她過生辰,在賀湛與小學生的蠱惑慫恿下,逼於無奈答應邀宴知己來賀。瑩陽原是喜好交遊的性情,但逢知己,一貫千杯嫌少,可自從渥丹薨逝,就再沒設過酒宴,偶爾有杜濤、李漁這類舊交登門,纔會設席招待,不過每年生辰倒是閉門待客時多,主動邀宴更是好些年都沒有過的事。
那日獲邀者無一缺席,大約都覺齊聚一處不易,酒到酣時,越發無拘,竟輪留灌祝起瑩陽這個壽星來,縱然有賀湛助飲,也抵抗不住賓客們人多勢衆,整個人都喝得搖搖晃晃,說話都成了大舌頭。
十一娘眼見賀湛不敵,只好出面救場,一個不到七歲的丫頭,硬是將杜濤、李漁這等酒量豪闊的“先鋒”喝得舉手投降,李漁感慨:“真人可真會收徒,從前蒹葭伊就是個千杯不醉,十一娘年紀小小,就如此了得,今後豈非過無不及。”
這話不由得讓瑩陽思及過往,心中澀痛之餘,卻也慶幸身邊還有一個十一娘相伴,相處下來,越發體會這丫頭性情喜惡與渥丹許多貼近,只除了渥丹當年在她這年歲,技法遠有不及,又更活潑好動一些。
關於十一孃的事,瑩陽當然早就追問過賀湛,賀湛也承認蠱惑她收徒是爲十一娘,至於原因,賀湛也有說法:“因着王七郎偶然救了這丫頭,一路之上,侄子與她多有接觸,只覺聰慧異常竟是前所未見,更覺其性情喜好,與裴五姐當年大有相似之處,眼看姑母近些年來日漸消沉愁鬱不解,侄子也甚焦急,便想着若這孩子能時時侍奉姑母身邊,未嘗不能開解姑母放開舊事。”
瑩陽至後再無多問。
她雖然依稀察覺賀湛有所隱瞞,也能體會賀湛苦心,必然是怕她受牽煩悶,纔不將實情告之,出於一片好意,瑩陽自然心領。
這時她也並不覺得允許小丫頭飲酒也何不妥,執一木瓢,舀一勺酒,分在兩個瓠子卮裡,自己持了一盞:“這是我閒時按你師公收集那方子自己釀成,飲着卻總覺得有些澀口,旁人不慣,我自己反而喜歡,就不知你可習慣。”
便見十一娘毫不猶豫品酒,竟也如十分受用般。
瑩陽不由垂眸,便連這點習慣,也與渥丹相合呢。
“莫如也喚十四兄來,有他在旁助興,這酒喝得才更添滋味。”十一娘說有莫如二字,卻不待瑩陽允准,便直接令碧奴去喚人。
瑩陽又再失笑,小丫頭必然知道十四郎最不喜這澀酒,這是存心促狹。
她心中一動,忍不住旁敲側擊:“伊伊是否瞞着我,常常與十四郎飲酒?”
十一孃的應對也是毫不遲疑:“學生可不敢縱飲,十四兄也不願放縱學生飲酒,不過學生爲了討好十四兄,倒是廢盡心思收羅了不少酒器相贈。”
瑩陽又問:“你爲何討好?”
“爲了打聽真人喜惡,才能盡心侍奉。”十一娘當然明白瑩陽真人必會疑心她如此貼心,乾脆趁這機會說破:“早聽十四兄說過真人自己常愛釀酒,學生可真嘴饞已久,只十四兄提起這樁事時,神情卻十分微妙,學生今日嘗這酒味,才知緣故,怕是十四兄不耐澀苦,飲不慣真人自釀之酒,真人等會兒可別先說破,看學生先誆十四兄喝這一大盞。”
這話逗得瑩陽忍不住笑,當見賀湛興沖沖跟着碧奴過來,果然沒先說破。
十一娘又早囑沉鉤備下一個海盞,親手盛滿,就等着賀湛中計。
“姑母今日竟這般好興致,賞雪飲酒?”賀湛盤膝而坐。
瑩陽一貫不拘禮數,雖是長輩,可晚輩們也不在她面前跽坐,莫說趺坐,就算橫臥也都使得。
“是我得了好酒,先不說明,十四兄也不能聞鑑,若能閉目掩鼻只評品鑑說出產自何處,纔是真正識酒之人。”十一娘說着話,就拿出羅帕,親手將賀湛鼻子捂系起來。
賀湛明知有詐,卻也樂於中計以博姑母開懷,任由十一娘擺弄,尚且大言不慚:“也不需這一海盞吧,數滴沾脣,必能嚐出名堂。”
“十四兄可別是酒量不佳罷,這酒的確烈性,就看十四兄是否敢飲盡一海盞。”十一娘賣弄着淺顯的激將法,一副促狹模樣。
瑩陽袖手旁觀,坐等看這好戲。
賀湛鼻子被捂了個嚴實,說話難免有些甕聲甕氣,捧着海盞豪氣干雲:“再是烈性,這一海盞還醉不倒我。”
“十四兄可別誇海口。”十一娘捂嘴笑道,已經有些坐立不穩的模樣。
眼看着賀湛一大口酒下去,眉頭蹙成了個鐵疙瘩,那張不知引得多少閨秀淑女芳心暗動的玉面瞬間變作一條苦瓜,卻在十一娘“果然烈性,十四兄不要勉強”的激將下,不得不捏着鼻子喝完那一海盞,還要裝作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樣,直到十一娘又要再盛一海盞,總算舉手告饒的狼狽樣,瑩陽真人終於笑出聲來,因爲景緻蕭殺生起那點子愁緒徹底煙消雲散。
“別再促狹,難得今日十四郎老老實實在家,咱們三人正該小飲談笑。”瑩陽真人這才交待沉鉤另取一甕劍南燒春來,賀湛終於如釋重負。
三人正圍坐着紅泥爐火燙酒消寒,卻有僕役入內稟報:“薛六郎請見。”
賀湛與十一娘對視一眼,神色未免慎重。
陸離在這當頭這麼堂而皇之來了上清觀?
賀湛當然立即迎了出去,十一娘也忍不住去察問仔細:“這麼寒涼,薛六哥卻登門求見,我也免不得迎上一迎,若無要緊,莫若也邀薛六哥來此共飲?”
瑩陽看出十一孃的急切。
便連對薛陸離,也如當年渥丹一般視爲知己呢……
瑩陽沒有阻止十一娘,卻當目送學生故作沉着的背影隱沒在小徑轉角,臉上神色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