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元平這小兒子韋瑞,今年剛好及冠,比韋相長孫大不了幾歲,相國夫人生他時已近不惑,簡直就是意外之喜,故而十分溺愛,韋瑞那驕縱的性情就可想而知了,長安城中青樓楚館裡十起因爲爭風吃醋的鬥毆事件,起碼三起是因韋瑞而生,在京城闊少中,這也是個螃蟹似的人物。
然而這回與賀湛結交,反而是他主動——因爲韋大相國授意。
至於原因,還得說回王七郎鬧着出家那一樁熱鬧,險些辦砸了差事的韋相國幸好通過元康身邊那個耳目,得知毛維竟然插手,不動聲色在太后面前陰了毛維一把,雖然沒有如願牽連謝饒平,眼看太后對毛維多少產生了忌防,韋元平心裡仍覺滿意。
事後他再品度耳目所報,咂摸出賀湛似乎與兄長賀淋不是那麼和睦,暗暗摸了下底,就察知了賀湛家中那件沒頭沒腦的事,既然賀淋岳丈是毛維黨,韋元平自然就起了心思籠絡賀湛——這位相比賀淋更有作用,賀淋算什麼,官職還要靠孃家替他謀求,怎比瑩陽真人視爲親出的賀湛?太后還要籠絡南陽郡王呢,拉攏賀湛就等於親近南陽郡王。
不過韋大相國到底長着一輩,不可能親自與賀湛一個毛頭小夥結交,考慮着小兒子與之年齡相近,因而才讓韋瑞出馬。
這送到面前的機會,十四郎當然要果斷抓緊,於是他立即與韋瑞相見恨晚起來,有回韋瑞半醉,拍着賀湛肩膀狠狠罵了一番賀淋這兄長不友,賀湛是什麼腦子?哪還不明白這位主動交好的原因。
既然韋元平這樣看好他,當然要“投桃報李”。
不過賀湛這段正爲十一娘請託煩惱,今日路遇韋瑞,倒是靈機一動計上心頭,決定利用韋大相國一把,順便也在太后跟前再次“備案”。
又說韋瑞,果然與一幫狐朋狗友交待之後,便尋來元三郎所在這處酒肆,一番推杯換盞,美酒下腹,韋瑞起初因爲元三那副尊容的噁心就消散不少,更當瞅見那傾國傾色的西嫵女,簡直垂涎三尺,得知元康樂意割愛後,越發與他稱兄道弟起來,席上氣氛那叫一個熱火朝天。
喬令好不容易尋到時機,總算將妹子下落的話問了出口,不過結果卻讓他瞪目結舌。
“在掖庭。”韋瑞只丟下三個字。
居然是入了宮!不過這可不值得欣喜,掖庭宮奴可算不得什麼好處境,甚至還不如配給功臣爲奴,就算官奴不能贖買,有元康出面轉寰託情,不至於當作苦役使喚。
喬令雖然不是什麼重情重義之輩,到底喬嬌還是他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妹,他還不至於冷血到不聞不問地步,於是這時連忙殷勤地敬酒,一番奉承討好的話哄得韋瑞終於正眼看了他幾回,便開口央求:“舍妹雖在咸宜觀暫住,然則來京時短,是當真不知觀主所行惡事,還望韋郎君代爲向相國求情,寬赦舍妹……”
賀湛險些沒被酒嗆得咳嗽——喬家小子還真敢開口!
“你這話裡意思,是指家父冤枉無辜?”果然,韋瑞把臉一板,手裡酒盞重重頓在案上。
“不會說話就別亂開口!”元康也被激怒,瞪圓了眼喝斥。
一邊負責斟酒的西嫵女收到賀湛眼神示意,莞爾一笑,柔荑緊跟着撫上韋瑞將酒杯當成喬令脖子捏得死緊的手掌,鶯聲軟語勸道:“郎君何必氣惱?喬郎君本就笨嘴拙舌,又因擔心妹妹,這才心急說錯了話,郎君當罰則罰,壞了自己興致豈不更是喬郎君罪過?”
韋瑞這才轉怒爲喜:“嫵娘既說當罰,便出主意,如何罰他。”
“喬郎君既然惹得郎君不喜,就罰他逗笑捧趣,將功補過可好?”
“甚好。”韋瑞斜了一眼滿臉通紅的喬令,一挑眉梢:“既不會說人話,莫若學上幾聲狗吠,可得維妙維肖,否則可不算將功補過。”
羞辱,這絕對是赤裸裸的羞辱!賀湛扶額,看了一眼西嫵女,這女子從來不是省油燈,只不知喬令是怎麼得罪了她。
好歹也是大姓子弟,竟被人逼着學狗吠,賀湛萬分同情的看向喬令——掀桌走人罷,若真受這恥辱,將來莫說入仕,在長安可再別想擡頭。
然而讓人歎爲觀止則是,喬令反而如釋重負般長吁口氣!
往下一趴,竟真學起狗吠來,賀湛幾乎看見那根無形的尾巴豎起,搖啊搖啊搖。
鬨然大笑!
韋瑞捧着肚子往外走:“不行不行,笑得本郎君都三急了。”元康也追着出去:“十六兄,等弟弟我一步……”兩個主人走了,喬令這隻“忠犬”也緊跟着出去,瞪目結舌的賀湛看着他躬腰擺尾的去扶元康,尚還討好:“三郎仔細腳下……”
“下流貨色還敢衝我眉來眼去!”西嫵女這句憤憤自語算是解答了賀湛心頭疑惑。
這時雅室裡只有兩人,賀湛眼看西嫵女那雙含情脈脈的秋波,淺咳一聲:“韋相府可不比得及恩侯府,你這性子,當收斂些纔好。”
“奴心裡明白。”西嫵女竟然衝賀湛端端正正一揖:“郎君助奴如願入京,並得進顯望府第,奴感激於心,郎君若有需要之處,奴願盡力相助。”
賀湛也不問她心心念念攀附京都顯望有何目的,自然更不會讓這不知根底的女子真爲他行事,只微微一笑:“好自爲之便罷,嫵娘是聰明人,應知珍重自身,無論何事,兩敗俱傷都不值得。”
西嫵女聽了這話,心裡震動,面上神色更添感激,再是一揖:“賀郎好意,奴無以答謝,唯願郎君所願達償。”
果然是個聰明人,賀湛又再輕笑。
兩人一“犬”須臾便返,待韋瑞落座後,非但沒有再給喬令臉色看,竟然說道:“令妹之事,這時不好求情,不過你也不需過於擔憂,待太后當真消氣,我會爲她求情,雖然不能得以自由,調去賢妃殿中侍候倒不是難事,總歸不至受苦。”
喬家小子在諂媚奉承上還真有一手,短短一刻就能哄得韋瑞援手?賀湛倒對他略有些“刮目相看”起來,這麼一注意,竟就將喬令趁人不備暗暗咬牙的神色收入眼底,嘖嘖,看來小子是將韋瑞忌恨上了,若將來給他機會,怕是得狠狠咬上一口。
心裡這麼度量着,賀湛卻沒答理喬令,端酒敬了韋瑞一杯,開始進行他那計劃:“十六郎,在下有一事相求,還望十六郎相幫。”又嘆息一聲:“十六郎想必也知道,在下姑母瑩陽真人曾教導過裴後畫藝,師徒情重,可惜裴後被葉氏毒害,姑母至今仍感痛惜,時常回憶當年裴後陪伴身邊情景,很是悵惘,某實不願見姑母沉湎傷懷,想勸姑母再收一伶俐學生,有之陪伴分心,也能略緩孤寂,可是提過幾回,姑母卻不願意,因而在下考慮着,倘若太后加以勸導,姑母也許會改變心意。”
其實是讓太后發話,瑩陽真人不便拒絕。
賀湛也是別無他法,誰讓姑母那樣執拗,說今生今世只有裴五姐一個學生足矣,就是不願另收學生,他又不能告訴姑母十一娘便是裴五姐,只好對不住姑母一回,利用太后軟逼。
瑩陽真人一手畫藝可是聞名大周,實際上不少貴族都巴望着女兒能得點撥,韋元平自然不會例外。
果然,韋瑞聽了這話後立即意動。
“這也算樁事?十四郎放心,包我身上。”
賀湛連忙稱謝。
他倒不擔心太后強逼姑母收韋氏女爲徒,如今這樣情勢,太后勢必會更加籠絡宗室,做爲宗正卿南陽郡王的唯一嫡女,姑母縱然會顧及太后顏面,卻沒必要盡失原則,只要姑母答應收徒即可,公開擇選,十一娘怎麼也不會輸於人後,賀湛胸有成竹。
再說,太后既然提薦靈沼公拜相,無疑是先下手爲強意在籠絡京兆柳氏,縱然韋氏女落選,十一娘入選,太后也只會覺得滿意。
果然,當韋元平聽說賀湛請求後,壓根沒覺得這事有任何不妥,反而是樁益事——瑩陽真人若再收徒,時長日久,當然就會逐漸淡忘裴後,如此一來,太后也會更加放心,要是自家孫女能夠入選,那更是兩全其美。
韋元平雖然職居國相權傾朝野,然而到底是庶子,因着高堂父母已經辭世,他已經與嫡宗分家,他的孫女論來算是庶支所出,別看他是太后兄長,真正顯望大族卻不會買帳,在婚配上想讓孫女高嫁,那麼就需要提升孫女的才名。
若能拜瑩陽真人爲師,當然可謂事半功倍。
於是立即打發妻子童氏遞牌求請詔見——太后有令,最近不允相國再往含象殿,韋元平不能親自出馬,只好讓女眷出面。
而一如賀湛所料則是,太后果然不存硬逼之心。
“怎麼突然想起這事?”太后明知自家嫂嫂一貫不理外界事務,這建議勢必是出自兄長盤算,卻不知兄長怎麼會突然有這想法。
因而賀湛的名字就被再次提起,連打小被母兄苛虐的事也順帶被童氏告知太后。
“我說好端端,瑩陽怎麼會撫教八杆子挨不上邊這麼一個族侄,那赫連氏也真不知所謂,當年賀湛祖父之逝,分明是受不住丟官這一打擊鬱鬱而終,至於賀湛那父親,就更不知所謂,莫名其妙擔心被先帝問罪遷怒,自己把自己嚇死了,這關一個襁褓小兒何事?賀湛是赫連氏親生,她也狠得下心。”太后冷哼一聲:“不過經你這麼一說,十四郎這孩子還確實孝順,懂得替瑩陽打算,瑩陽沒有子女,可不孤寂,再收一個學生,身邊也有人敬奉。”
童氏連忙說道:“可不是這道理,太后,我家緗兒乖巧伶俐,倘若有這幸運能拜瑩陽爲師……”
太后蹙眉:“瑩陽當年收徒,可是經過她自己考較,她一身才華,難免有些矝傲,這硬塞進去學生,怕是會讓她看不上眼,罷,勸我倒能勸上一句,至於緗兒有沒這運數,就看能不能投瑩陽緣份了。”
太后考慮了一番,最終還是詔了瑩陽入宮,提議讓她再收一個學生:“我曉得你一心還記着渥丹,那孩子也的確難得,不過瑩陽,到底渥丹已經不在人世,這孩子要在天有靈,也不願看你這樣孤寂,你那一手畫藝世間罕有,若就此失傳對大周也是損失,倘若先帝此時在世,也不願你後繼無人。”
連先帝都搬了出來,瑩陽自然不好拒絕。
太后又說:“這事就這麼決定,你別再猶豫,但是你收徒,當然要符合你心意,我來替你操辦,打聽名門世家族中眼下有哪些鍾靈毓秀女兒,你仔細考較,不拘一位或者數個,只要合你心意,爲咱們大周再調教出幾個才華出衆之閨秀最好!”
太后就這麼單方面拍板決定,於是廣下“英雄帖”,韋家自然在內,柳家也沒有落下,便連罷相的謝家也在人選當中,當然還有其餘世族,一時之間,瑩陽真人慾收學生一事再度讓貴族圈震動,個個磨拳擦掌滿心期待。
瑩陽自己卻犯嘀咕,十分懷疑這事背後有人推動,回到上清觀,若有所思問道:“這是怎麼回事,最近一個兩個都勸我收徒?”
賀湛厚着臉皮陪着笑臉:“想必是太后有意讓她自己看好親朋得益,於姑母而言,也並非壞事,說不定真有與姑母投緣者,也未可知,若真一個看不上眼,姑母再拒絕,太后也不能強求。”
瑩陽仍舊疑心是賀湛在後搗鬼,直盯得賀湛冷汗淋漓落荒而逃——
裴五姐,這回我可被你坑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