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素以遊牧爲習,又雖說武宗朝時大徵蠻夷,版圖擴張至西疆,諸羈靡府州,歸大周統治後,也曾實行開荒耕田,然關外氣候惡劣,產出更無保障,再經明宗之後,朝廷陸續對各大羈靡藩鎮再失節制,如回鶻等族,又再成爲西疆府州的實際統治者,部份移民不堪外族政權奴役,逐漸逃亡抑或回遷,再度造成大面積耕地荒廢。
阿史那奇桑雖有雄霸中原的野心,一度也曾嘗試發展農耕,但連年征戰,尤其是近些年來,屢嘗敗局,他逼不得已,只能強徵農夫入伍,眼看便到寒冬,儲備口糧不足,爲了保存軍隊的戰鬥力,也只能劫掠大周統轄的關鎮。
賀燁既立徵滅之志,自然不會消極防守,御駕親征不會等待嚴寒渡過,春回大地之時,他要主動出擊,爭取徹底擊潰失守勝州,倉皇撤回西州的敵人的軍心。
只拼戰荒漠,一貫以騎兵勇猛著稱的突厥人其實佔據了經驗上的優勢,更何況阿史那奇桑的戰神之名也決非虛誇,否則勝州一役,燕國部也不會折損這麼多的領將與士卒。
戰事勝負難料,可這一戰無論對於賀燁,還是對於阿史那奇桑,對於大周以及突厥,都是關係興衰存亡的決鬥。
好在是經過一年改制,空空如也的國庫到底還是有所充給,大軍出征至少不會因爲糧草問題而延遲耽擱,也不需要沿途徵糧,在突厥之前,朝廷便先將自己的子民農戶洗劫一空。
復興三年秋,重陽節後,這一年的秋闈未曾開考,天子親征大軍卻已整裝待發,通化門外,年紀尚幼的儲君親自爲他的父皇送行,賀燁沒有給予更多的訓囑,他一身甲冑,重重拍了一拍兒子尚還有些稚薄的肩頭,眉飛直入軍盔,脣角卻不見往常鋒利:“阿耶要去殺敵,遲兒已是小小男子漢,知道你肩上責任否?”
“兒子會保護好長安子民,保護好阿母,等候阿耶大勝班師。”
“好!”賀燁大笑,擡眸看向通化門的城樓。
十一娘此時正在門樓之上,她雖來送行,卻限於如此場境,再不適合兒女情長的話別,如此遙遠的距離,她再難看清賀燁的神色,但她感應到一雙目光,果毅又溫情,熱烈更澄澈,相識之初,以及甚長歲月,其實她都看不透那雙深晦淵暗的眼睛,一度誤解因爲在詭譎困境步步艱辛的男子,必是一副冷硬無情的鐵石心腸,她不相信他仍保留着明澈與真摯,可此時此刻,她分明能夠由心而發的,迴應最最真實的笑容。
不是第一次分別,可回憶之中,這回彷彿是她第一次,如此正式地送他遠征。
他不再需要僞裝面貌,借覆青銅,大周這員最爲驍勇的主將,不是曾經讓北遼聞風喪膽的秦八郎,是天子賀燁,是她的丈夫,十一娘也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因爲是這個男人的妻子,是一直與他並肩作戰的伴侶,引以爲傲。
她微笑着目送身着明光鎧的賀燁,在戰鼓雷動號角長嘯時,踏鞍上馬,風舞戰旗,也讓他鴉黑長披獵獵掀揚,十一娘知道這個出征的男人,不會再回頭留戀。
萬千戰士,與天子一樣,同於此刻揮別父老妻小,他們心中縱然有萬千牽絆,卻也只能摁捺依依不捨,此去征途,唯有勇往無前纔有重逢之時,他們深藏不捨,卻不能留連遲疑,軍人就該如此堅毅與果決,她是賀燁的妻子,同時也是這個國家的皇后,此時此刻,她爲擁有這樣的丈夫以及子民,無比自豪。
然自豪之餘,十一娘仍然難免像衆多女眷一樣,爲這場離別忐忑懸心,她站在通化門上,目送賀燁遠去,想起的是昨晚一夜放縱與荒唐,想起他們緊緊相擁都不捨睡去,想起賀燁明知她不會衝動行事卻便便叮囑——
“裴鄭二族冤情,眼下不到昭雪時機,不要心急,不要憑一己之力與朝堂對抗,等我回來,伊伊,此事艱險,不要一個人擔當肩頭。”
“韋太后早有圖謀,毀謗伊伊與絢之間情誼,你應當清楚,徹察冤案之令,只能由我這天子主張,一來纔不至於讓你深陷物議,再者更加有利徹底昭雪,所以伊伊,你一定要耐心等待,若你成爲從矢之的,而我又不在你身邊,豈不讓我無地自容?”
“當我出征,謝饒平、韋元平等必會趁此時機生亂,挑囂你與遲兒,而我出征之前,來不及將太后黨徒連根拔起了,爲平定時勢,你必須徹察韋系黨徒,將諸奸歹,打壓排擠,這件事已甚艱難,但也只能讓你直面,伊伊,我無能爲你徹底排除禍患,已是深覺愧疚。”
“你一定要沉住氣,一定不能有任何閃失,王公、澄臺、林昔等等都會盡忠輔佐,遇事多與他們商量,還有三郎,我將城坊宮衛節制之令,都已授權給他,若韋太后真打算孤注一注,謀逆政變,你不要考慮那麼多,我向你擔保,就算韋太后喪命,我也會想盡辦法讓裴鄭二族昭雪。”
十一娘實在忍不住:“聖上難道就不曾疑心,我爲何如此執着於爲裴鄭二族昭雪?”
當時賀燁有稍長沉默,然後十一娘便聽見他低沉卻真摯的口吻,貼近在她的耳畔:“我不想聽假話,但我知道你不會告訴我真話,沒關係,你可以一直保密,伊伊,我想與你親密無間,但並不要求你將心事盡皆告訴,這一生一世,你都可以不告訴我原因,對我而言,這不重要,這件事既是你無論如何都想達成,也是我不遺餘力必將實現,你只要明白這點就好。”
“我不想訴之情由,是爲與你長相廝守,賀燁,也請你相信我。”
十一娘實在不能啓齒,告訴這一世與她相親相愛的人,其實我是你兄長的妻子,是你兄長至死,或許還念念不忘的人,我原本的身體,已經隨葬元陵,我唯一感激韋海池的事,便是她不允裴渥丹與賀衍合葬,我對你兄長,從無愛慕之情,可我現今,一縷遊魂寄託他人體魄,卻利用你,背叛你的兄長,那個雖然懦弱但一直保護着你的人,讓你不顧兄長的聲名,達成我的志願。
賀燁,這是我們之間,唯一,卻永遠無法啓齒之事。
她還記得黎明時分,她爲賀燁梳整發髻,穿戴甲冑,蓬萊殿中最後依依惜別時刻,將當初救秦明不死,剩餘半料丹藥交予賀燁。
他極爲戲謔的口吻:“我聽說這枚丹藥能夠延年益壽,雖現下只餘半粒,伊伊自己服用,大約也能增加二、三十載陽壽,我有神功護體,雖不能當真萬歲千秋,活個上百歲應無問題,不需要師公研製這枚仙丹了,爲長相廝守,還是伊伊留着傍身更好。”
但十一娘還是堅持讓賀燁隨身攜帶,她也故作輕鬆:“我也不希望聖上此回出征,有口服丹藥之艱險時刻,且當護身符吧,聖上毫髮無傷大勝歸來,完璧歸趙不遲。”
她是早已將生死看破之人,不再奢望延年益壽,她在意的是與誰共渡餘生,賀燁現今於她而言,就是最最重要的人,她幾乎無法想象這回出征,萬一賀燁不能安返,她應當怎麼獨自堅持這漫長的歲月。
一枚丹藥,作用太有限了。
就像當初,她沒有辦法用這枚丹藥,改變陸離病重難愈的命運。
不過讓賀燁隨身攜帶這半枚丹藥,她能夠更加安心一些。
“我雖無神功護體,但有天命眷顧,所以只要聖上能平安歸來,不愁長相廝守,聖上一定要記得,我與遲兒都需要你,社稷不亡,臣民並不在意誰爲主君,可我只有聖上一個夫君,遲兒也只有聖上一個父親,你若萬一失閃,此處將不成家園。”
她親眼監督之下,賀燁將錦囊所盛,半枚丹藥貼身放入胸懷,再將拳頭直抵胸口。
那時窗外天光未明,一室燈火璀璨。
他再一次向她許諾:“我會回家,你與遲兒在,賀燁不捨魂夢陰陽,兩相隔絕。”
此刻通化門上,目送那颯爽英姿已漸遠於征途,十一娘仍舊維持微笑,她相信帝王一諾,也相信他的情深摯切,更相信其實已經十載並肩的男子,他的志向是以能力作爲基石。
遲兒也已登上通化門,十一娘聽這稚弱的孩子喟嘆:“遲兒真希望能隨阿耶征戰漠上,殺敵衛國。”
十一娘轉身,輕撫個頭已經到她耳畔的兒子,卻尚還稚嫩的面頰:“遲兒你要記住,你之志向,不應是繼續廝殺,你阿耶御駕親征,期望乃是天下長久太平,烽火兵刀,只能造成離亂之苦,爲君者,固然不能姑息侵犯,不能疏誤戰備,然,真正英傑,並非以征戰稱雄,而應立志讓子民,遠離廝殺,就像阿母與遲兒,此刻會擔憂你阿耶安危,多少家眷妻小,如今同樣懸心親人生死,遲兒將來,不應再讓萬千子民,受此徵亂憂患。”
眼見兒子陷入深思,十一娘拉着他的手,一步步離開城樓,賀燁已經啓程,直面他的對手,而長安城中,大明宮裡,也有她必須直面的仇敵。
戰號已響,韋海池,我們之間的決鬥,纔算真正展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