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說陶葆儀,殿議時公然違背馮繼崢意願,竟毫不猶豫贊同皇后輔政監國,自然頗受馮黨的側目,就連杜漸知,對他的決定也有質疑,辭宮途中,硬是拖着陶葆儀到了自家飲談。
“陶公曆來對中宮專寵,聖上輕信外戚近臣飽懷憂慮,怎麼今日,竟在如此關鍵時候妥協退讓?”
“直到如今,我的確仍然擔憂外戚專權媚上誤國,不過我也看穿,馮侍郎用心並非大公無私,此輩一邊贊同改制,一邊卻因親誼利益受損,包庇縱容,甚至出謀劃策,賄逼官員,對親誼隱報田宅家產之行視而不見,賀巡使等察獲實據,重懲枉法之官員及馮系親誼,馮侍郎卻又佯作大義滅親,看似無私,實則是爲自保,他暗中,越發將後系恨之入骨,只因後系損其利益,阻其壯勢,這等無恥之輩,豈有資格監國輔政?聖上決意親征,大軍出陽關,漠上激戰突厥,軍需供給更不容有失,改制是否順利,越更關鍵,至少皇后,會堅定不移貫徹新政,使君國免卻後顧之憂,國有危難,我等既自詡忠直之臣,理當以大局爲重,萬萬不可內鬥,否則導致戰敗,突厥贏獲喘息之機,使戰亂長久不平,百姓深受離亂之苦,不能安居樂業,甚至造成社稷危亡,我等豈不成了罪人,萬死難贖其孽。”
“馮公決不至於如此!”杜漸知急道:“就算你我,亦難免有親誼因爲新政損及私益,想盡辦法瞞隱田宅……”
“那麼他們可曾能夠賄買/官員,對此罪行包庇縱容?”陶葆儀冷聲道:“若無馮侍郎授意,那些刺史、縣令,怎敢枉法自毀前途?”
見杜漸知仍未醒悟,陶葆儀又再點醒:“難道杜公真信馮侍郎那話,認爲當真只是家中管家收受親誼賄賂,盜其私印篡寫書信,賄逼地方官員枉法?區區奴婢,膽敢隻手遮天?好罷,這些只是推測,我亦沒有實據,可杜公怎能不知馮侍郎竟然爲了固勢,與那徐修能交從頗密?”
他越說越是憤慨:“徐修能是什麼人?爲謀權望,不顧百姓疾苦,工窯令、重賦稅、大建別宮,韋氏執政時等等謬政全出於此等奸歹諫行,甚至連逼誅衡陽侯、剿殺甘州士勇向突厥獻媚,致使君國自斷手臂讓突厥軍攻破甘州直入京畿,都是這奸歹小人背後慫動明面執刀,聖上英明,雖徐修能當日在廬州,眼看太后大勢已去率先投誠,即位以來,聖上卻也未用這等陰險小人,馮侍郎倒好,口口聲聲爲國爲民,卻與此奸歹同流合污。”
因爲激憤,陶葆儀更是將杯盞都摔在案上:“今日殿議,馮侍郎諫請羣臣輔政,這算盤何等精明?政事堂中,謝、韋之流仍居相位,王公雖必定會支持儲君及皇后,文貞公薛絢之已經病故,後系損一臂膀,勝算甚微,倘若馮侍郎暗中支持太后黨,改制還如何順利施行?日後聖上班師回朝,怪罪者亦是儲君是皇后,是謝、韋等太后黨,馮侍郎便能全身而退,他目的分明是坐享漁翁之利!”
這番話實在讓杜漸知大覺震驚,實不敢相信馮繼崢竟然有此盤算,待要爲其辯護,眼看陶葆儀滿面怒色,分明已經篤信馮公藏奸,他也只好將那些自己也是半信半疑的辯護之詞嚥了回去,只嘆息道:“可陶公之所以能得侍郎一職,位及中樞要臣,全靠馮公舉薦,而今日聖上又分明鐵心要讓皇后輔政,陶公附議,恐怕便會引起非議,誤解陶公奉迎聖意,而不顧馮公恩誼。”
“這是必然。”陶葆儀冷笑道:“但我何懼這些詆譭?又縱然非議纏身,難道便該捨棄大忠大義?!如今只有皇后輔政,才能免除君國後顧之憂,有利前方戰局,別說聲名受損,就算陶某性命不保,也不能坐視奸歹誤國,有負君父國家。”
杜漸知怔住,半響才羞愧道:“陶公高義,與公相比,杜某當真無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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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馮繼崢,自然也是把“忘恩負義”的陶葆儀恨得咬牙切齒,而並無資格參與殿議的徐修能,早就來了馮侍郎邸等待消息,此時這兩人,也正在飲談。
“當初真應採納世子建議,我就不該信任陶葆儀這趨利赴勢小人,若無我舉薦,他何德何能入職中書省?”馮繼崢鐵青臉色,一連三盞酒下腹,也沒能緩和絲毫。
舊歲時陸離過世,中書令韋元平又早被架空,故而中書侍郎這個職位當然不能長久空缺,馮繼崢爲了壟斷省內職權,必定要大力保薦黨徒,他起初看好者是徐修能,奈何賀燁置之不理,他這纔將目光轉向姻親也是故交的陶葆儀身上。
但徐修能建議者卻是杜漸知,因早有識察陶葆儀並不容易操控,反而杜漸知因爲馮繼崢救命及知遇之恩,雖說與馮繼崢的真實想法仍有差異,可更加便於說服操控。
然而杜漸知如今任職禮部,馮繼崢又從任知故口中,聽說皇后已經挽回聖寵的不利消息,他就必須在能夠名正言順上諫帝王不能專寵中宮的禮部保留一顆棋子,而杜漸知一旦調動,吏部又是被皇后叔父柳信宜實際掌控,再安插黨羽談何容易?
正是出於這樣的考慮,馮繼崢最終決定舉薦陶葆儀,但那時的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姻親受他提攜後,非但不肯聽從授意,排擠打壓薛絢之遺留下來的黨徒,甚至乾脆徹底背叛,今日殿議何其關鍵,偏偏是中書省內,能夠與他平起平坐的陶葆儀,當衆給了他重重一個掌摑。
又怎不讓馮繼崢悔不當初、義憤填膺?
徐修能見謀主這般情境,自是不再落井下石,繼續顯擺自己的先見之明,往馮繼崢胸口再扎刀子,於是勸解道:“修聞馮公口述,分明聖上已有決意,縱然今日陶侍郎與馮公齊心協力,亦於事無補,馮公又何必以確鑿之事自責失誤呢?”
馮繼崢嘆道:“可不是如此?我也萬萬沒有想到,聖上竟會決定御駕親征,不及早做安排,可見內闈至關重要,皇后憑牀第之便,比我等朝臣更易掌握先機。”
不由又埋怨:“端婕妤到底輸在年紀尚輕,不如皇后老辣,舊歲時明明已開局面,卻輕輕鬆鬆被皇后挽回敗勢,她是一貫謹慎,可也太過謹慎,該放膽一搏時,難免瞻前顧後。”
更加埋怨的還有嘉程之父陸阮:“我那姐夫,除喪起復,聖上竟親自召見,問其屬意何職,可這書呆子,偏偏選了國子監,國子監祭酒雖說清要,聖上又格外重視吏選人才,今後姐夫門生入仕,並非不能權望雙獲,可這總需歷時多年,怎比得現今,三省要職,才至關重要!”
徐修能不置可否。
他深知馮繼崢起初的小算盤,若真在意陸阮入職三省要職,早便通過馮夫人之口遊說慫恿了,陸阮也不至於去求國子監祭酒一職,但馮繼崢起初想着,若陸阮位高權重,宮裡的端婕妤又哪裡還需得着依靠他這舅父,今後縱然端婕妤將皇后取而代之,權傾朝野者也不是他馮繼崢,所以問得姐丈想要繼承父志,教書育人,纔沒勸阻,並樂見其成。
這個時候才知道三省要職至關重要,懊悔不迭?
不過也不是沒有亡羊補牢之法。
徐修能便建議道:“聖上親征在即,忠臣賢良理當爲聖上分憂,陸大夫繼承父志不涉權望雖讓人敬佩,然事分輕重緩急,馮公大可勸說陸大夫,向聖上表明爲國分憂之志,憑聖上對陸公一門眷重,陸大夫何愁不得機要之職?”
緊跟着將嗓音壓得低沉:“皇后輔政雖看似不利於馮公,然天子離京,太后怎會放棄此絕佳時機?兩宮之間,爭鬥必然惡化,馮公暗助太后,皇后便將處於劣勢,到時,聖上回京,又豈會再容長安殿掌權?!馮公再助聖上除去太后,功勳又何愁弱於潛邸舊臣?”
這個時候,如果能把陸阮也拉下水來,馮陸兩門共同進退,就更有勝算贏獲聖眷,要是皇后遭了太后毒手,天子與京兆柳之間失去這一紐帶,馮家取代京兆柳,已是遲早之事。
後宮之爭,馮繼崢暫時插不上手,但朝堂之上,若要與後族形成對抗,就必須依靠陸阮這個助力。
馮繼崢聽此計策,深覺可行,次日便往陸邸,但他沒有直接與陸阮面談,他深知姐丈優柔寡斷的性情,只有姐姐才能逼他立下決斷,這個時候,可等不得姐夫瞻前顧後猶豫不決了,天子就要出征,必須在天子離京之前,姐夫才能爭取調職中樞的機會。
馮夫人因爲嘉程入宮,自是要爲女兒謀劃,且又一貫與弟弟和睦親厚,聞聽計謀,一口應承,當晚便備下一桌酒菜,待丈夫回家,好一番苦口婆心耳提面命。
從來便對妻子言聽計從的陸大夫,這回卻遲疑不定:“我這剛得起復,因聖上召問,口口聲聲願承父志,本是想入國子監當個博士,豈料聖上竟授職祭酒要職,如此厚眷,我怎好意思,未曾稍盡職責,便又索求入職中樞?再者我之才幹,教書育人尚可,萬無能力決策軍政要務。”
馮夫人恨鐵不成鋼,但這個時候,也只能摁捺怒火,將弟弟教授那套,什麼爲國分憂的話再加勸進,好容易才逼得丈夫點頭答應,馮夫人才如釋重負,也沒了閒情在此斟酒佈菜,轉過身教誨孫兒去了,她對兒媳頗多鄙夷,當年若非公公慣着長子,她絕不允許這樣一個兒媳進門,如今有了長孫,可不能讓那小門小戶出身的兒媳管教長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