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在深宮,縱然有天子允許,皇后與外臣面會的時間也不能太長。
到辭別之時,已經是第三個岔口。
風更急了,巍然不動的卻仍是飛檐之上,銅鑄瑞獸。
十一娘甚至感覺,一場大雪的氣息,已經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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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住,微笑地說着告別的話,語氣一如既往的溫暖,以及輕鬆。
“天將欲雪,六兄早些辭宮纔好。”
晦暗的天光,此時被女子溫暖的笑意,驟然點亮一般。
“遲些我還要與聖上商議幾件事務。”陸離也笑着,只是將一隻手,握緊了藏在腰後。
他說:“恭送皇后。”
離開僻靜之處,四圍兩旁有了來往的宮人,他們之間,又當恢復到皇后與臣子的關係。
卻忽有更猛一陣北風,不知捲來哪裡的暗香,這浮香纏綿,似上蒼眷顧,用如此不露聲色的方式,拉近兩人之間,須臾將遠的距離。
至少還有這一刻,他像是將她莽撞地擁進懷裡,絲絲浮香,皆源自她的髮鬢衿袖。
他不是第一次目送她離開了。
但這次他想讓她有所察覺。
十一娘並未多想,將陸離這時的情緒,如往昔一般視爲禮讓,她轉身,直到數十步之外,才似有感應,驀然回首,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還在那個岔道,一步也未曾移動。
心中忽然有驚慌的感覺,像堅釘刺入肺腑,裂痕微不可見,但鋒銳的蔓延如同蛛網布裂。
十一娘幾乎忍不住轉向,但這時,卻看見那個身影終於漸行漸遠,更遠的地方,有賀燁那身明黃的朝服,在殘冬凋肅的景色裡,顯得如此鮮明。
說不出的情緒,恐慌又像是晦澀,荒謬又像是警醒,讓她,到底還是選擇了離開。
她想,陸哥說得對,我是當真迷失了,理智時時提醒着我必須一往直前,但情感卻讓我瞻前顧後,患得患失,我不應如此的,已經到了這一步,我怎能允許前功盡棄?我沒有輸,韋太后只是暫時得意而已,我明明洞穿她一切陰謀,所以我仍然運籌帷幄,不應杞人憂天。
此時的十一娘依然不肯聽陸離的勸告,她拒絕直面自己的內心。
她身上擔負的仇恨,比齊昭儀更加沉重,所以她應當比齊昭儀更加清醒。
賀燁此時也正望着十一孃的背影,越走越模糊,直至消失在徑道曲折處。
“絢之意欲辭宮了?”
多此一舉的問話,其實已經泄露孤獨無助的帝王,想要促膝長談的心情。
陸離搖頭笑道:“是,臣不耐風寒,這便請辭。”
肩上立即捱了賀燁一拳。
“別跟我裝模作樣!”
陸離心中“悲苦”:“聖上,微臣病弱之軀,可扛不住龍拳捶打。”
賀燁卻頓減鬱悶,嘿然道:“絢之扛不住拳打腳踢,酒肉款待總扛得住吧?”忽又意識到陸離這時的身體,怕也扛不住縱酒豪飲,一揮手,再顯大度:“酒你也別喝了,以茶陪隨便好,免得皇后知聞,再埋怨我不近不情。”
因提到“皇后”二字,彷彿極其不悅,皺着鼻樑哼哼兩聲,甩着手揚長而去。
陸離無語。
陛下如此外強中乾,自覺有趣否?
陸離其實不想以茶代酒,但他這時身體,又的確難受烈飲,亦只能看着皇帝陛下酒入愁腸,佯作半醉,借酒發揮。
把十一娘自入冬以來,往他心頭添堵的事倒是傾泄了個清楚明白。
“絢之,那時是你說,十一娘甚是厭煩勾心鬥角,爭風吃醋,骨子裡極爲惡鄙姬妾成羣。我信以爲真……罷,我也不是想埋怨你,據我觀察,確然十一娘也甚鄙惡男子風流多情,莫說阮嶺,便連賀湛,不過就是婚前四處留情,自從婚後,表面看來仍然放蕩,實則後宅也沒納姬妾,然而十一娘,對他仍然常有督誡,就怕他冷落正妻,負心薄情。”
賀燁將酒杯重重一頓:“我與十一娘,成婚時的確關於利益,說是政治聯姻也不爲過,我也承認,在此之前,確然行爲過那啥……可自從我認定十一娘,爲得她真情回報,便再無與旁人行爲過苟且之事,十載以來,十一娘心知肚明,總該信任我不會負心,怎料到,她竟會……先有端婕妤,後來竟還想促成我與齊昭儀!”
像個怨婦一般的皇帝,陸離實在覺得有些不忍直視。
但他這回,也免不得再行長舌打探之事了:“那麼聖上與端婕妤……”
“十一娘只要調閱彤史錄薄,便知真相,可她,竟然連這也懶怠!”賀燁咬牙切齒。
好吧,陸離只能表示同情。
“臣近日以來,雖閉門養病,卻也聽聞風言風語,都道聖上已經移情,臣雖不信,奈何旁人卻均有篤斷,又的確端婕妤乃獲聖上冊封,聖上可知世人爲何堅信不疑?”
“我之所以冊封,還不是因爲答應十一娘,她無論要求什麼,我都會滿足!”賀燁滿腹牢騷,大覺委屈。
“臣提起此事,並非質疑聖上行爲,而是想對聖上說明,世人只憑一紙冊封,便深信聖上喜新厭舊,足見人心認定,帝王之情,原本便朝不保夕。”陸離搖頭道:“恕臣直言,未知聖上認爲,仁宗帝當初對裴後,可爲一往情深?”
“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加清楚,阿兄對裴後用情至深。”
“可裴鄭二族獲滅門之罪,卻乃仁宗皇帝處決。”陸離沉聲道:“聖上或許會爲仁宗帝辯解,堅持事涉謀逆,關係社稷,縱然仁宗帝鍾情裴後,亦不能因私情而姑息大惡。這便證明,身爲帝王,取捨不能只重私情,那麼,十一娘既是皇后,聖上又怎能要求她如普通女子般,只顧男女之情,而無視君國社稷?”
“倘若十一娘真是這樣一個不顧大局者,聖上可還會對她一往情深?”
“聖上今日置酒,非以君臣之禮,而爲知交之情,便恕臣也不再拘束君臣之道,或許才能爲聖上開釋這道難題。”
“聖上既想爲青史丹書上,一代賢君,還天下治盛之世,又想效仿山野閒散,至情至性之士,不論厲害權謀,但得知心一人,願如閒雲野鶴廝守終生,臣雖深知聖上性情,故並不認定聖上此乃不切實際之念,但只怕世上多數人,聞知都會一笑置之,說到底,聖上雖有決心,卻連世人都不能打動,更何況十一娘?”
“十一娘爲何不敢縱情,還望聖上深思,聖上確否做到言出必行。”
“聖上是否做到,對十一娘全無猜忌?”
連我這旁人,都能看出十一娘已然動情,可天子你,不是仍然當局者謎?
“至親至疏夫妻,庸凡尚且如此,更何況帝后?十一娘能盡皇后之職,已不容易,聖上有無自問,究竟需要是皇后,抑或情人?若不能兩全,又當如何?聖上君父,德宗皇帝,至少沒有因爲崔後舉薦其餘嬪妃,而如此怨憤。”
所以陛下你,口口聲聲一往情深,有無自省,或許還不如令尊?
皇帝因陸離這番話,僵怔當場。
也不知他是否服氣,但他卻意識到另一點蹊蹺及不合常理之處。
“絢之今日入朝,究竟因爲何事?”
陸離也便肅色道:“當年,仁宗崩逝,臣勸誡聖上,必須隱忍以圖後計之時,聖上承諾一事,今日臣入宮,便是索要聖上回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