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韋太后到底老辣,時刻牢記目的,並不是要佔口舌之利,更加不能與賀燁反目,她握緊指掌,不用吸氣便忍住了胸口奔涌的三升惡血,裝作沒有聽懂賀燁的言下之意:“聖上忙於政務,老身當然能夠體諒,然諸多才人,皇后亦當安排隨駕侍奉之職,一來才人們得以親近聖躬,二來聖上左右,也需要體貼之人服侍,否則一旦忙累,延怠膳食,宮人們不敢叨擾,總得有嬪妃在側提醒,龍體安康,畢竟關係社稷之重。”
韋太后以退爲進,此時才提起這個不容反駁的理由。
爲防賀燁又再護短,太后再逼一步:“後宮這些事務,原該皇后處辦,若非一直延怠,老身何至於干預?聖上若再生誤解,以爲老身意在刁難皇后,也罷,關於安排何人隨駕值守何處,老身發誓,再不過問,全由皇后決斷,爲示誠心,老身甘願自請爲德宗帝守陵,殘生餘歲,只望祈求先君庇佑,維護聖上安康,社稷寧靖,如此一來,皇后也再不用擔心了吧。”
太后若真被逼得爲德宗守陵,十一娘狐媚惑主的罪名便算背實了,而且安排才人隨駕侍奉,這原本就是大周慣例,她連先例都不答應,太后只要往德宗陵前跪席待罪,不要說她這個皇后,連賀燁都要擔當不孝不仁的罪名。
十一娘儘管早已洞悉太后目的何在,但她也只能踏入陷井。
因爲利弊一目瞭然,她有必須達到的企圖,所以只能選擇不顧賀燁一腔孤勇的堅持。
這回她沒有讓賀燁擋箭,搶先一步應諾:“太后提醒極是,安排諸位才人侍駕,原爲慣例,並非妾身有意延怠,不過的確需要時間考量才人們品行,方不至於引發內闈失儀之醜,妾身遵從教誨,當儘快擬定職差,交太后審準。”
皇后既這樣說,賀燁頓覺陷入孤軍奮戰的窘境,而且他還不願被外人看穿窘迫,自然不會再與皇后發生爭執,於是微微露出笑容,佯作毫不介意:“太后執政時,便連晉朔改制一類政務,也信任皇后能夠獨當一面,事實證明太后果然慧眼識人,怎麼如今只不過雞毛蒜皮瑣碎而已,反而杞人憂天?”
邊說邊就起身,馬馬虎虎地禮辭:“太后若無其餘教誨,便容朕與皇后先行告辭。”
這回十一娘沒有違背皇帝的意願,緊隨其後禮辭。
在座中人,心情最爲複雜者反而是嘉程,依她這時的閱歷,除了篤斷天子儼然牴觸召幸自己以外,竟完全不知太后有無得逞,這當然也關係到她是否當真贏獲契機,她呆若木雞不知所措,濃重的羞恥感像長滿銳刺的藤蘿,在她的體內蔓延攀扼,幾乎就快鎖緊她的咽喉。
“我能爲之事已經盡爲,陸氏,今後只能靠你自己。”
這是韋太后最後,也是唯一的叮囑。
嘉程幾乎是落荒而逃,這一晚輾轉反側,但她其實想要入睡,她想夢見她的祖父,如果祖父在天有靈,總會告訴她將何去何從,就算是痛斥一場,她也許就能幡然悔悟,努力衝破這些迷瘴,找到一條出路。
但是祖父從未入她夢裡。
那個慈愛的長者,是否已然對她徹底失望?
可是大父,你不是說過嗎,希望嘉兒能得恣意。
入宮是我自己的抉擇,大父,你也覺得我這樣做,是不可原諒的錯誤嗎?
可是爲什麼呢,爲什麼我就不能入宮,天子坐擁天下,三千後宮理所當然,大父,我原本不應羞恥,可爲什麼,我總覺得自己理虧?
次日,嘉程聽聞結果,皇后安排她,那麼多才人中只有她,侍職紫宸殿。
她再也難以忍受壓力,不願再隱瞞心裡的疑問,她再次憑仗着一腔孤勇,前往篷萊殿,她語無倫次,連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但是她到底詢問出口:“殿下爲何如此,殿下明明知道聖上心存牴觸,爲何要違逆聖意?”
嘉程看見皇后身邊,那個心直口快的婢女深煙,直刺向她大是不善的,責備的目光,但嘉程不以爲意,她迫切地盯着皇后,她太需要這個答案了,她想知道皇后爲什麼,憑什麼可以把旁人求之不得的一顆帝王心,視若無睹。
十一娘昨晚也沒有睡好,精神甚是萎靡,但她沒有不滿,沒有惱火,她仍是雲淡風清,但又是真誠的,雖然,有些話必須隱瞞。
“我知道你爲何入宮,不是因爲馮侍郎唆使,不是因爲權謀,而是你想要成爲嬪妃,因爲聖上,是你傾慕之人。”
“殿下難道只因惺惺相惜?”
“嘉程,我和你不一樣,我與你之間本來就不存衝突,因爲我們謀求之事,並不相同。”
當嘉程因爲賀燁打抱不平,跑來蓬萊殿質問,十一娘更加欣賞這個女子,或許她還存在別樣複雜的情緒,但她不想深思,成全與放手,對她更加有利,那麼其餘莫名的情緒,自然就無關緊要了。
“自入宮以來,直到如今,你沒有違背本心,這樣很好,所以,如果你信任我,便記得我這一句話。”十一娘突然不想正視嘉程那雙明澈的眼睛,她看向琉璃壁外,這日明明有陽光,但她仍覺不夠晴朗的天色。
“真摯赤誠,最最難能可貴,而高處不勝寒,位於尊位者,往往最爲孤寂。”
賀燁需要一個人不顧一切終生不渝的陪伴,但那個人不是我,或許會是你。
所以如果可能,不要讓他絕望,我們可以成爲同盟者,只要你助我達成願望,那麼我就不會成爲你的障礙。
這是各取所需,我們不會成爲仇敵。
可十一娘明明堅定了設想,但想到昨晚賀燁失望灰敗的神色,她的心裡就如籠罩一層揮之不盡的陰霾,但她卻又篤斷,只是這個地步,兩人還不至於反目成仇,那麼便有望和平共處,誰也不至於走到背水一戰的絕境。
韋海池的確瞭解她,但並不是十分了解賀燁。
十載夫妻,朝夕與共,十一娘自信對賀燁的瞭解,遠遠勝過韋海池。
韋海池的計劃,的確會導致賀燁心灰意冷,甚至憤怒怨恨,但賀燁比賀衍,比德宗更加重情,所以就算憤怒,也不會斬盡殺絕,不會讓遲兒,他如此珍愛的兒子陷入危難。
至多隻是,移情他人,從此與她“相敬如冰”罷了。
這樣的結果十一娘可以接受,並不認爲悽楚。
她也是心甘情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