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緩送清爽,陌上遲開黃花。
大明宮裡,早是一片雲桂香濃,但只有宮裁絹花製成菊樣,才上了美人髮鬢,復興二年的遊苑,秋菊仍多待放,只有偶爾幾朵,頗有芳姿獨賞的寂寥。
詩人筆下,黃花多爲寂寞,方此才具秋情,可宮苑之內,多少花樣年華的女子,她們憂怨漸近中秋,仍少自然芳朵,可供剪摘修飾青鬢,日日遊賞,圍繞苞蕾,祈願盛放,她們不喜蕭瑟,不是不懂詩情,而爲宮中原本無趣,若舉目能見金色滿坡,似乎生活便能爛漫幾分。
秋來了,所幸雨水反而不見蹤影,一連多日晴明,炎夏似乎依依不捨,當近傍晚,熱意才漸消褪,趁着暮色不及卷涌,各處遊苑中,宮妝美人攜伴賞玩,笑談之聲,不具任何心機如花草蓬勃態勢,成爲理所當然的情致。
漸漸的,紫宸殿通往蓬萊殿的花苑甬路,卻越發少了精心打扮的美人,在此留連不散。
其中一個原因,大約就連皇帝陛下,也漸漸少在這條路徑上現身了。
國務繁忙,賀燁往往會因案牘之累,不至夜深人靜不能安歇,莫說時常通宵達旦,就算夜間會往蓬萊殿,難道那些有意爭寵的美人,還能晚晚掌燈夜遊不成?這樣的行爲太過顯眼,關鍵是一旦徒勞無功,必定遭受旁人譏嘲,勝算太低,代價又大,此乃下下策,故而不值採取。
但禁苑之內的風起雲涌,從來不會因爲表面的平靜當真停歇。
尤其是長安殿內的韋太后,已經決定與十一娘圖窮匕現。
十一娘一直安靜等待,她知道風波將起。
此日傍晚,遲兒有如霜打的茄子,垂頭喪氣來到蓬萊殿,就連那兩隻鸚鵡,一見太子殿下便扇着翅膀叫嚷着“英明神武”,卻沒有如往常一樣,贏獲太子摸出阿月渾子打賞,鳥兒也變得垂頭喪氣起來,竟有爪子握緊橫欄,將自己倒掛着顯示沮喪之情。
皇太子終於被逗笑了,鬱悶的心情略有好轉,並不待母后詢問,就說起今日這樁窩心事。
原來是遲兒這段時間,因受啓蒙,而且聽多了奉承話,當真認爲已經博文廣識,竟想嘗試擬寫策論,沒想到幾乎通宵達旦,自以爲洋洋灑灑見識不凡的一篇文章,卻被老師批得一無是處,太子殿下沮喪無比,再兼下晝時練習騎射,又沒有得到武師的褒獎,情緒越發敗壞。
如此丟臉的事,遲兒原本無顏向母親抱怨,不過他似乎知道就算自己不說,母親也必定能夠打聽得知他今日的糗事,所以儘管期期艾艾,到底還是坦誠了。
十一娘笑問:“遲兒可曾認爲老師過於嚴苛,更甚至於刻板淺見?”
遲兒連忙說道:“便連薛舅父,也贊賈師博纔多學,兒子豈敢狂妄?只是……因課業未得業師認可,情緒難免低落。”
十一娘頷首:“那便不算丟臉,因遲兒尚有自知之明,且謙虛受教,你現在還小,啓蒙未久,尚未正式接觸經史,更沒體驗民生疾苦,對於政令,或有聽聞,亦乃一知半解,原無能力書寫策論,但寫成,連阿母亦覺驚訝,雖說見識稚嫩,確無實用,但就連賈師亦認爲,單論文才,尚有可取之處。不過賈師心存忌慎,爲防遲兒自滿,方不論優長,特指不足,故,遲兒大可不必沮喪。”
正寬慰兒子,只見柔潔上前,行禮畢後,尾指稍稍一動,十一娘便知有要事稟奏,她也不避遲兒,直問道:“何事?”
柔潔會意,亦以直言應對:“江侍監告知,越州暨陽令齊端,爲當地豪強毆殺,然此案上報朝廷,政事堂因如何處治兇犯卻爭論不休,聖上又因專心佈署戰事,雖感事多蹊蹺,一時之間,亦無時間分心別用,故令江侍監轉告殿下,處理此一事務。”
十一娘瞄了一眼兒子,見遲兒果然滿面困惑,她又一頷首,示意柔潔退下,問道:“遲兒又因何事犯難?”
遲兒畢竟還是個稚拙孩童,輕易便把老師出賣了:“賈師時常強調,後宮不得干政,且欲固皇權,一來需當戒防外戚坐大,二來需當警慎宦官當權,可是阿父爲何讓阿母處治政務,難道不知這些道理?”
遲兒聲稱的賈師,其實乃正統系一派,與馮繼崢甚至還算姻好,故而當然也會受到馮繼崢的影響,認爲外戚坐大實爲隱患,可陸離卻認爲賈雲帆潔清自矢,論學識德行,值爲帝師,不能因爲其僅僅憂患外戚權重混亂朝綱,便棄而不用,反而待以公正,方更有利於消除毀謗,讓天下有識之士共鑑,當今皇后雖獲帝寵,又京兆柳等後系親朋,雖說職高權重,但從本質上有別於那些覷覦政權的外戚,不會給君國社稷帶來危難。
所以這時十一娘從遲兒口中聽聞賈雲帆的言論,並無惱怒之色,她也沒有急着爲自己及家族辯護,只笑問:“遲兒認爲賈師之論,有無道理?”
“賈師以漢朝時期,諸呂之亂爲據,更以黨錮之禍作爲警誡,似乎外戚當權、宦官亂玫的確乃莫大伏患……故兒子深覺困惑,不知是賈師言過其實,還是阿耶犯有過失。”遲兒也是直到今日,才意識到賈師一直反對的後宮干政,似乎關係到他的母親,這孩子頓時不知應當如何是好了。
“遲兒心中有疑難,但不是所有疑難,阿耶阿母以及諸位老師都能夠爲遲兒開解,正如這一件事,便需要遲兒自己通過見聞識斷,一時難辯是非並不要緊,阿母相信遲兒今後,會有判斷。”
皇帝陛下既有囑咐,十一娘當然不會拒絕處斷暨陽令被殺一案,但僅憑柔潔簡簡單單幾句話,她自然也難洞諳此案內情,正值改制之時,地方官員卻被豪強殺害,而且朝堂之上竟然爭論不休,顯然有那麼一羣人主張“殺人有理”,賀燁竟然也不能立時處斷,說明此案絕不簡單,必須慎重對待。
十一娘不得不疑心這件案子背後,少不了韋太后甚至馮繼崢之流陰謀策劃。
可尚不及瞭解詳情,這日傍晚竟又生一事。
這回前來通報的是江懷,他氣喘吁吁,竟似從老遠之處急步奔來的模樣,看那情狀似乎十萬火急,稟報的卻並非國家大事。
“殿下,幾個才人,因遊苑時摘菊花插鬢,竟然起了爭執,雙方各執一詞都道委屈……鬧着請殿下主持公允。”
十一娘不由輕蹙眉頭。
才人雖說不同於宮女,爲身具品階的嬪妃,然地位仍處低階,若小生爭執,一般只報侍監處斷,江懷的能力決不至於連這點小事也處辦不好,竟容縱才人們鬧來蓬萊殿。
果然又聽江懷稟道:“一方是張才人,竟被損傷顏面,一方……蕭才人等等作證,乃張才人挑釁動手在先。”
原來事涉南喬,她既得太后器重,又屬皇后母族親好,也難怪江懷深覺爲難了。
十一娘看向遠天,又是一片霓影璀璨。
樹欲靜而風不止,後宮安靜了這麼久,看來,因爲幾日之前,她與韋海池那場對峙,終於要起風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