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好容易才放開了焦灼的皇后。
“伊伊,感激之情,無以言表。”
當十一娘聽見這句話,險些沒忍住去摸賀燁的額頭,她當真懷疑這個男人是燒壞了腦子。
這個時候玲瓏臺裡已經只有帝后二人,當然,仍有不少帶笑的目光,在琉璃壁外悄悄窺望,比如柔潔,就徹底安心——她雖說沒有聽見稍早之前,皇后與公主的一番交談,但只需看公主離開時的神色,便知道談話不算愉快,柔潔篤信皇后對公主必有責備,眼見着陛下拋開公事急急趕來,她尚且擔心着皇后會落埋怨,然眼下看這情形……顯然是她杞人憂天了。
只柔潔自然看不清楚皇后此時呆若木雞一臉困惑的神色,也不可能聽見那句詢問——“聖上謝我什麼?”
“謝你責備了同安。”賀燁高高彎起脣角,拉着十一娘共坐一張軟榻上。
此時長安殿的背景,也就是西面的天空,正好一片燦爛的霞光,甚至淹沒了還不及沉下山巒的夕陽。
但十一娘已經無心欣賞這豔光霓彩了,她探究着賀燁的神色,變得異常小心翼翼、遲疑不定。
“我知道同安這回過錯甚大,但依你之性情,必定不肯再因此事與同安結怨更深,你是爲了我,纔會責備教訓同安,你是不忍讓我責罰同安,導致同安徹底絕望,我知道同安這樣對你,甚至連累阿嵐,你當然會埋怨會氣惱,但如果你真不將她當作家人當作晚輩,就會任由我去處置,可你責備了她,既能讓她知曉過錯,又不至於傷心連我也不肯寬容愛護,你甘當惡人,都是爲我與同安考慮。”
十一娘:……
極努力才剋制住手指,沒有摁向自己的額頭——皇帝陛下真是想多了,她固然是爲了同安考慮,但並沒有考慮得如此面面俱到。
無奈之餘,更忽然一陣心虛,十一娘看着賀燁真摯明亮的笑臉,她覺得自己真是虛僞透頂,她突然厭惡這樣的自己,更加畏懼賀燁會繼續誤會下去。
雖然,她其實需要這樣的誤會,需要賀燁相信,她確然時時處處君爲重。
但莫名地,她不想繼續下去了,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踩着高蹺前行的人,並不敢相信有誰能在她失去平衡時能夠無一例外的,穩穩給予支撐,因爲這樣的信任有時是致命的,她摔下來,恐怕就再也不能起身。
但賀燁正在嘗試贏獲她這樣的信任,讓她產生這一危險的信任。
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觸摸到了恐慌的實質——面對這個男人時,她已經越來越難以保持清醒與無情。
但她不能說真話,爲了避開賀燁的目光,爲防泄露此時此刻複雜的情緒,十一娘將額頭輕輕靠向賀燁的肩頭:“聖上能夠體諒我之用心,便就值得了,大錯終究未曾鑄成,我也能感覺到同安此時心情,未必便沒有愧歉,故而我也只是想要小懲大戒,爲防同安心病更重,聖上還是快些趕往寬慰纔好,總不能讓同安以爲,就連聖上也不肯再原諒她,禁足之懲,聖上便作主寬免了罷。”
賀燁撫了撫十一孃的背脊,原本不捨中斷兩人間如此親近甜蜜,因爲忙碌越來越像偷得的閒睱時光,但又的確擔心敏感執拗的侄女會胡思亂想,他吻了吻十一孃的額頭,說是去去就回,不忘叮囑今晚乾脆讓遲兒也來蓬萊殿用膳,這才轉身離開,他好像感覺到背後有人注視,十餘步後忍不住回頭張望,卻見十一娘並沒有目送,又分明是剛剛纔轉過臉去,因爲發上那支珊瑚步搖的珠蘇正晃動着。
他輕輕一笑,心想他與皇后,明明是老夫老妻了,但皇后有時仍然會害羞,卻又害怕被人看出來的模樣,真是引人心中一陣陣歡喜得發癢。
當賀燁趕到同安的寢殿時,公主已經結束了泣不成聲的表演,這回她並沒有迫不及待控訴,也沒有裝模作樣匍匐認錯,她只是紅着眼眶跽跪在榻上,似等着叔父率先開口,但賀燁也沉默着,同安終於受不了凝固緊張的氣氛,她蹙着尖尖的眉頭,並不想讓自己表現得如此軟弱,偏一出聲,仍是哽咽。
“阿叔是不是打算再斥罰同安一回?”
“我不相信,同安這回仍然不知自己過錯。”皇帝並沒有急着安慰。
同安認爲自己應該悲憤,應該失望,但她卻莫名覺得心情一下子就放鬆了,她想了一想原因,意識到自己竟然認爲,叔父還願意責備她,說明並沒有當真厭鄙她,但若換作從前,自己絕對不會這樣想,不知不覺中,她到底是受了誰的潛移默化?
“我承認,我算計柳青嵐,的確是不憤叔母。”同安挑起眉頭:“我的確怨叔母偏心,只爲她自己親友考慮,從來不會爲我着想,就算不計我也是她晚輩,怎能全然不顧從前,我與叔母也算知交之誼……但我是真沒想到,我這樣做,會妨害兩國邦交,有損阿叔大計,叔母責我自私,甚至歹毒,我……”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相信同安你雖然因爲一時不憤行此過錯,但並非沒有悔愧之情,我會原諒你,伊伊也不曾當真怪罪你,同安,我知道這件事後,也打算召你入宮加以責備,但我擔心你會更加胡思亂想,故而猶豫不決,伊伊也是擔心你一錯再錯,最終無法回頭,她做這惡人,卻叮囑我千萬好生寬慰,立即寬免你禁足之罰,她仍然擔心你,怕你會誤解我,陷入更加絕望、無助之境地,同安,如果你再埋怨伊伊,阿叔會很難過,你要知道,我們是血緣至親,我與伊伊是結髮夫妻,你們兩,對我而言都是不可取代之家人。”
同安又再垂下眉睫,她明明知道叔父這話也許真是發自肺腑,但她並不覺得安心,她甚至想叔父如果還是晉王就好了,皇位上的九五至尊,是不能讓人全然信任的。
她聽說過關於她的生母,甚至嫡母裴皇后的事蹟,她的父親因爲裴皇后死於毒殺,將她生母處死,並從此鬱鬱不樂,終於導致早逝,可父親如此傾慕裴後,爲何那時忍心下令將裴鄭二族誅殺?正是帝王的一紙詔令,將心愛的人送上了絕路,可所有的錯責,卻都是讓她們母女兩個承擔。
同安永遠記得父親,一回酩酊大醉時,指着她的鼻子大罵“毒婦之女”的猙獰模樣,那時在場的宮人,看向她的目光飽含譏諷,像一把把鋼刀刮在她的臉上,小小年紀的她,當年還不知道緣由,因爲委屈,向祖母哭訴。
祖母說什麼呢?
“不要怪你父親,誰讓你生母毒殺了你嫡母?你生母,就是一個毒婦。”
後來她知道了,她的生母不是那樣的人,她也知道了,父親其實懷疑真兇另有其人。
那爲什麼要如此對待無辜的自己?血緣至親?連給予了她生命的父親,都能因爲自責而加罪於她,因爲權位不顧她的處境,讓她怎麼相信已經步上帝王之位的叔父,還會對她一再包容?
她只有成爲,對叔父有用的人,像柳十一娘一樣的人,才能真正捍衛自己的地位。
阿叔,這些話,同安永遠不會向你坦承,但阿叔,同安也永遠不會妨害你,因爲如果連你,我都能置之不顧的話,也許就像阿嵐所說,我就會成爲一個徹底的,可悲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