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迷茫的還有蕭漸入。
自復興元年,相助帝后收復長安,迴歸家族之後,漸入當然終止了浪跡江湖的不羈生活,他的父親蕭行輒此時也從貶黜之地調回京都,授職戶部侍郎,主管戶司、度支二署之事,是支持變法的中堅力量,如馮繼崢等人,理所當然將京兆蕭劃爲後族陣營,這當然不至於讓蕭漸入心生牴觸,事實上他也正籌備着參加今秋舉行的進士科選,打算正式躋身仕途。
又雖說早過適婚之齡,但無論蕭公還是蕭行輒,都明白九郎的心病——眼下十一娘雖然貴爲皇后,萬萬不可能再與九郎修成正果,但鑑於九郎當初一言不和便離家出走的率性,長輩們都不敢再強迫他姻緣之事,只能寄望九郎取得功名之後,自己想開了主動求娶名門閨秀,就算家世略次,但只要九郎發於自願,長輩們也都不打算再加阻撓。
天子對於九郎的器重有目共睹,京兆蕭更爲後族姻親,大無必要再與其餘家族聯姻穩固勢望了,事實上在絕大多數家族看來,京兆蕭無疑炙手可熱、高不可攀,九郎若願低娶,長輩們亦能寬容。
婚事不受逼迫,漸入對於將來自有堅持規劃,他經過十載的磨礪,對於十一孃的執迷之情早已放下,論來是萬事順心,不應再覺迷惑,可這日,竟突然聽聞做爲一族之長的祖父決意,應禮部之諫,擇送族中閨秀備選,這個消息頓時有如火折引燃了硫磺,將閉門苦讀的蕭九郎轟炸“出關”。
與祖父的爭執是必不可免的,祖孫兩一時有如麥芒正對針尖。
“大父難道不知?杜漸知、馮繼崢等人上諫充選後宮,說什麼盡職盡責,企圖實爲爭求權望,用心歹毒引人不恥,大父難道也相信外戚坐大、近臣弄權那套荒謬說辭?”
“閉嘴!杜、馮二公乃忠良之臣,豈是豎子晚生能夠信口誣篾?聖上大婚已逾十載,膝下唯太子獨丁,爲社稷穩固,理當充選後宮繁榮皇嗣,我等臣公,應禮部之徵送閨秀備選,怎爲爭求權望、用心歹毒?”
“大父!漸雖不曾入仕,卻早已不是無知小兒,當初穆宗帝在位,禮聘妃嬪,我族及馮氏諸家,爲何不慮社稷穩固薦送閨秀備選?如今眼看着聖上勵精圖治,逼韋太后交權有望爲強勢之君,便藉口社稷穩固輔佐聖君,實際則是期望以色獲幸,大父真當聖上樂意充選後宮,憑仗女子入侍將來有利可圖?”
如此一針見血之語,自然引得蕭公勃然大怒,連聲斥責漸入“忤逆不孝”,險些沒動家法施懲,可縱便如此,九郎也沒有屈服,竟然摞下一句“大父若不打消想法,漸入也無顏再走科舉正途”的話,揚長而去,真將這些時日以來所作的應試策賦焚爲灰燼,再度離家出走——沒走遠,是住去了姑丈家,與小表弟柳彮大吐抱怨之辭,連累得柳彮也不得不暫時“出關”,陪着九表哥借酒澆愁。
蕭母自然是急得團團亂轉,生怕兒子又再不告而別,趕去崇仁坊,千叮萬囑更兼賠罪致歉,懇求蕭氏千萬勸阻九郎,萬萬不能再因一時衝動便離家出走,回家後又往丈夫面前哭哭啼啼:“阿翁真是糊塗了,十一娘如今身爲皇后,咱們不想着替皇后排憂解難,助太子殿下穩定儲位,怎能反而與皇后爲敵,給皇后添堵?小九雖說已經放下少年時候執迷,但與皇后之間,這麼多年情誼,又哪裡能一筆勾銷,自然會爲皇后打抱不平,這也是忌防家族蒙難,出於赤子之情孝敬之心,阿翁怎能扭曲小九初衷?若因阿翁固執己見,小九再度不辭而別……我可不管,就算被休棄,也要爲小九討回公道,今後天南海北,我只與小九一處,我們母子血肉相連,再也不能被你們分散!”
可憐蕭母賢惠順從了大半輩子,如今也被稱作“祖母”,有了孫兒、孫女,竟爲了小兒子,端出潑婦的架勢,指責起丈夫與家翁來。
蕭行輒大覺鬱怒,可看着妻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狼狽樣,想到九郎離家十載,妻子是怎麼牽腸掛肚焦慮憂愁,就連他自己,也不是沒有後悔過當年固執堅持,逼得九郎險些揹負大逆之罪,讓家族淪爲萬劫不復,如今眼看着雨過天青,一切漸漸步入正軌,莫說妻子不願節外生枝,連他都大是質疑父親的突發奇想。
所以他摁下懊惱,對妻子好番溫言安撫之後,雖說不敢質問父親,但也委婉表達了自己的疑惑不解及有所保留。
蕭公對兒子的態度與對孫子也有顯然的區別:“我還沒有老糊塗,當然能夠窺破馮繼崢之心機,他呀,大不肖其父祖一輩,堅持爲純臣良正,馮繼崢沽名釣譽不說,甚至覬覦驕貪,可世間所謂清流,有多少能窺穿其名不符實?如杜漸知、陶葆儀諸位,斷然並非馮繼崢同流。”
蕭公長嘆一聲:“我自肅宗朝入仕,青壯年紀時,未必就沒有力爭上游之志,可經德宗一朝,到仁宗帝時,眼看君主懦弱,導致婦輩弄權,裴鄭二族,當年何等宣赫?裴鄭二公,居高位而不驕貪,到頭來卻落得族毀家破,揹負謀逆罪名。我呀,是既無裴公迎險而上之忠敢,又無崔公激流勇退之果決,固然不願趨從奸惡,但也不敢直言犯諫,又肩擔一族,上百年家業,近千人榮辱,進不敢進,退不能退。”
年邁的老人看向窗外,正外西沉的一輪落日,髮鬢斑白,但神色並無多麼黯淡:“我是真沒想到在有生之年,還能遇見濟世之明君,當今天子,大大出乎我意料,可是我們京兆蕭,已經錯過了時機,在此之後,至少三、五十載,都將居讓京兆柳之下了。”
他看向兒子:“我已是風燭殘年、時日無多,壯志早被磨滅,再無爭強之心,可是我又是一族之長,待我逝後,這副重擔,便會交給你來承擔,行輒,你以實言相告,你是否甘心久居人下,不與京兆柳爭奪十望之首?”
蕭行輒愣怔良久,方纔迴應:“均宜因傷癱臥……”
“我就知道你不會甘心,你與均宜,當然不會相爭,他是國丈,女兒是皇后,外孫是儲君,可他臥疾,也許再無起復之時,他是你妹夫,有這層姻好在,皇后對你這舅父也必會器重,可你到底是姓蕭,不姓柳,將來待柳彮、漸入等後起之輩逐漸成長爲砥柱,你會擔憂蕭氏子弟始終被柳氏子弟力壓一頭,行輒,你爲人處世,多有浮躁急進之謬,這纔是我心中一直難以放下之隱憂。”
見兒子想要辯解,蕭公緩緩擺動手臂:“我當然知道你,還不至於不擇手段卑鄙陰險,陷害姻好之族,就算爭鬥,也會注意底限分寸,所以我雖有隱憂,還能信任能將族長之位交給你繼承,但是行輒,在我眼裡,你不如漸入遠矣,京兆蕭真正強盛,有望奠定顯望之首格局者,不是你,而是漸入。”
聽到這裡,蕭行輒徹底陷入了迷惑。
“我此時行爲之事,是你將來必會行爲之事,眼下九郎會忤逆我,將來便會忤逆你,行輒,我不會埋怨九郎,但如果我現在不先你一步行爲,將來你可能與九郎父子之間,反目爲仇,這纔是家族之大患!”
蕭公長嘆一聲,再度望向落日餘暉:“我如此斷言,你心中必定不服,我也知道你此時未生送族中閨秀入宮,爭獲聖寵之意,因在你看來,十一娘正當年華,更不說智計超凡,眼下還不到時機,但也僅僅只是未到時機而已,待有朝一日,皇后青春漸老,太子長大成年,帝后之間,帝與儲君之間,未必不生嫌隙,屆時,你定會恃機而動,就算不生動搖儲位之慾,出於爲家族再增保障,你也會如此決斷。”
知子莫若父,蕭公的斷言再一次讓蕭行輒沉默。
“我勸不住你,所以,現在我只能未雨綢繆,我這麼做,便是要讓聖上明白,九郎,京兆蕭至少有九郎一人,會堅定不移輔佐儲君,決不會背叛帝后,九郎是否走科舉正途,那不重要,重要是他真正能夠得到天家信重,這個惡人我先擔當,也望能夠讓你警醒,望你日後行事,千萬莫犯天家忌諱,連累家族蒙難。”
“父親!輒……父親如此行爲,確讓輒無地自容。”蕭行輒滿面羞愧。
“我不僅僅是爲了你,也是爲了九郎,更是爲了家族,備選之女子,我已經擇定,便是你五從叔之女孫,在家中行三,你也知道你五從叔父子兩,只好問道修身,歷來不涉仕進,漸舍這孩子也無心仕進,三娘性情溫順,入宮之後,就算不能襄助皇后,總歸不會惹事生非。”
蕭公擇送備選這位,顯然是爲杜絕野心爭寵,被韋太后、馮繼崢之流利用而不利於皇后,他行此一步先着,只要蕭行輒還不想與京兆柳鬧得反目爲仇,至少在十年以內,都再不會動意往後宮送選,而十年之後,如果蕭行輒仍然沒有看清情勢,執意爭權,以至於觸怒帝后,至少經蕭公警告在前,行事也會更留餘地,再不濟,蕭公已經將九郎擇清,有九郎在,家族會更多一重保障。
蕭公這種種安排,其實都是爲了限制兒子,爲了保障小九與整個家族。蕭行輒得知實情後,一時之間自然也不會心悅誠服,於是不僅小九迷茫,蕭侍郎也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中。